第 30 节
作者:
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886
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为
一桥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
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
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
易得,但能吃到油煠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煠,
红酱搽,辣酱搨:
周德和格五香油煠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
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唯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
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东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
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
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
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
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吃茶》导读
周作人是现代“美文”的首倡者,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推进了现代小品
散文的发展。其小品散文取材广泛,冲淡自然又富有蕴味。这类散文为人称
道者有《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吃茶》、《乌篷船》等篇。
《吃茶》写于1924 年,篇幅不足两千字,写的是中外吃茶的风习,深蕴
的却是一种文化精神和人生态度。作者显然摒弃功利主义吃茶观,而是追求
精神体验。一开篇作者先谈论日本的茶道,认为茶道的意思“可以称作‘忙
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接着,他对英
国家庭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殊不以为然”,并告白“我的所谓喝茶,却
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在第三段,他描画了一幅喝茶的意趣图: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
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作者实际上是在品味中国茶文化中闲情自乐
的蕴味,倾诉着他仰慕淡泊平和、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
“五四”时期的周作人内心始终有“叛徒”和“隐士”两个灵魂对立碰
撞,“浮躁凌厉”的积极精神与隐逸洁身的消极意识并存。这种消极的人生
意识,表现在文化心理上,便是他对传统文化所特有的宁静、安闲、和谐美
的仰慕。他神往于“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北京的茶食》),
倾心于“雇一支船到乡下去看庙戏。。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
的“理想的行乐法”(《乌篷船》)。传统文化中宁静、安闲、和谐之美在
现代快速发展的社会必然会被冲击,对此,周作人无限留恋又莫名惆怅。本
篇中他在强调了吃茶重要的在于“自然之妙味”之后,慨叹现在的茶馆“太
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只在乡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就是这种失落情感的
流露。《吃茶》这类小品所表现出的文化精神和此种文化滋养出来的平和中
庸的人生态度,从审美角度看,确有诱人的魅力,但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
审视,却有着保守、倒退的性质。
这篇小品典型体现了人和文的统一。作者行文节奏节制得宜,把日本茶
道、英国家庭下午的吃茶、中日两国茶食的不同以及故乡豆腐茶干从容道来,
文字也不事雕琢,但求平实之风。这种平和冲淡的风格正与其包蕴的平和无
争的人生态度相融合。此外,知识性与情理的合谐也是本篇一个特色,作者
以渊博的知识旁征博引,介绍了吃茶的各种知识,知识作为载体与传达的情
理又那么自然地契合无间。
(丁林)
若子的病
周作人
《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版,载有两篇儿童作品,
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儿写的。
《晚上的月亮》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
叫月亮抱我们到天上去玩。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
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高兴。”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
着摊在席上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
藏起来——做一个将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我读了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
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得急性肺炎的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
妇追问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这都是迷信,却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发生冰
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恰巧小儿用的摄氏体温表
给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土步君正出着第二次种的牛痘,把华
氏的一具拿去应用,我们房里没有体温表了,所以不能测量热度,到了黎明
从间壁房中拿表来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时左右起了痉挛,妻抱住了她,
只喊说:“阿玉惊了,阿玉惊了!”弟妇(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边叫内弟
起来,说:“阿玉死了!”他惊起不觉坠落床下。这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
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虽然征候还未全具,总之是脑的故
障,危险很大。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少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
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现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
的痕好久还不回复。这一日里,院长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护妇永井君白
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来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帮助看病。第一天在
混乱中过去了,次日病人虽不见变坏,可是一昼夜以来每两小时一回的樟脑
注射毫不见效,心脏还是衰弱,虽然热度已减至三八至九度之间,这天下午
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往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
直到回家看见毫无动静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强往学校去,下
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幸而这回只是
梦呓,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夜中十二时山本先生诊后,始宣言性命可以无虑。
十二日以来,经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
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来告诉川岛君说,那日曜日他以为一定不行的了。大约是第
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妇的房里躲着下泪,她也觉得这小朋友怕要为了什么
而辞去这个家庭了。但是这病人竟从万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
医呢,药呢,她自己或别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没有医药及大家的
救护,她总是早已不存了。我若是一种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谢便有所归,而
且当初的惊怖或者也可减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对于未知之力有时或感着
惊异,却还没有致感谢的那么深密的接触。我现在所想致感谢者在人而不在
自然,我很感谢山本先生与永井君的热心的帮助,虽然我也还不曾忘记四年
前给我医治肋膜炎的劳苦。川岛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访问,也是应该致谢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脑部已经渐好,可以移动,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医
院,她的母亲和“姊姊”陪伴着,因为心脏尚须疗治,住在院里较为便利,
省得医生早晚两次赶来诊察。现在温度复原,脉搏亦渐恢复,她卧在我曾经
住过两个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着一个冰枕,胸前放着一个小冰囊,伸出两
只手来,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岁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
钱,分给用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款,所以没有这样
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的意思,
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还是十一岁么?”
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唉,这个小小的情景,我们在一星期前哪里敢梦想
到呢?
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放开来。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
下午因为稍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
开,山桃烂熳得开始憔悴了,东边路旁爱罗先珂君回俄国前手植作为纪念的
一株杏花已经零落净尽,只剩有好些绿蒂隐藏嫩叶的底下。春天过去了,在
我们彷徨惊恐的几天里,北京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光早已偷偷地走过
去了。这或者未免可惜,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
会开的,春天明年也会再来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们今年幸而能够留住了
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我们也就够满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
了,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出语平淡舐犊情深
——《若子的病》导读
周作人的散文是以《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喝茶》、《谈
酒》、《乌篷船》等作品而为人称道的。这类小品文表现了他悠然闲适的生
活态度和心境。与这类作品不同,《若子的病》展示的则是他在女儿病危时
的恐惧与慌乱和女儿脱离危险后的欣慰与感激。从这篇散文中,读者可以感
受到真挚亲切的父女之情,可以看到作者内心世界的另一侧面。
不过这篇散文仍然保持着作者一贯的文笔特点——平和自然,不动声
色。女儿病危,本是自己与家人万分着急的事,但文中却没有紧张情境的刻
意渲染,没有焦急心理的过分夸饰,笔调依然是舒缓的,语言依然是朴实的。
用几近客观的语气对若子的病情和医务人员的工作做了平静的叙述,然而父
爱的“真”与“切”却在娓娓的叙述中得到充分的坦露。如女儿病危时作者
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女儿痊愈后对医生和看护的由衷感激,以及紧张
过后才意识到春天已悄悄过去的感慨。这些地方都出语平淡却能打动人心。
总之,《若子的病》通过独特的方式将爱女深情委婉曲折地道出,让读
者看到了一个平常不善于表达感情的父亲的舐犊深情。读罢此文可以得到这
样一种启示,为文的关键在于有真情实感,同时又能将这些真情实感表述出
来。至于文章色彩的浓淡,语调的急缓,只与作者为人为文的个性有关。
(王卫东)
梦与现实
郭沫若
上
昨晚月光一样的太阳照在兆丰公园①的园地上。一切的树木都在赞美自
己的幽闲。白的蝴蝶、黄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丛中翻飞,把麝香豌豆的
蝶形花当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们飞去和花唇亲吻,好像在催促着说:
“姐姐妹妹们,飞罢,飞罢,莫尽站在枝头,我们一同飞罢。阳光是这
么和暖的,空气是这么芬芳的。”
但是花们只是在枝上摇头。
在这个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树脚下读太戈尔的英文诗。
读到了他一首诗②,说他清晨走入花园,一位盲目的女郎赠了他一只花
圈。
我觉悟到他这是一个象征,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美。
我一悟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眼前的蝴蝶都变成了翩翩的女郎,争把麝香
豌豆的花茎作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掷。
我埋没在花园的坟垒里了。——
我这只是一场残缺不全的梦境,但是,是多么适意的梦境呢!
下
今晨一早起来,我打算到静安寺前的广场去散步
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着福煦路③的门口,却看见了一位女丐。她
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她
低着头踞在墙下把一件小儿的棉衣和一件大人的单衣,卷成一条长带。
一个四岁光景的女儿踞在她的旁边,戏弄着乌黑的帆布背囊。女丐把衣
裳卷好了一次,好像不如意的光景,打开来从新再卷。
衣裳卷好了,她把来围在腰间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时候,小女儿从囊
中取出一条布带来,如像漆黑了的一条革带。
她把布囊套在颈上的时候,小女儿把布带投在路心去了。
她叫她把布带给她,小女儿总不肯,故意跑到一边去向她憨笑。
她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着她女儿笑处,黄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脉的笑痕。
有两三个孩子也走来站在我的旁边,小女儿却拿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