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908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
  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
  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
  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
  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
  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
  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
  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
  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
  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
  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称通鼠■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
  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
  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
  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
  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
  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
  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
  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
  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
  后,播种日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
  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
  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
  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
  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
  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
  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们
  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
  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广博知识与高雅情趣的水乳交融
  ——《故乡的野菜》导读
  写于1924 年2 月的《故乡的野菜》是周作人小品文代表作之一。当时一
  般人在吃的方面是喜好香甜油腻的,而周作人却欣赏素淡苦涩的野菜。这正
  是周作人所追求的士大夫式的高雅情趣。文如其人,《故乡的野菜》一文丰
  富的知识和舒缓的语调正好显示了作者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学者气质和超
  凡脱俗淡泊飘逸的隐士风度。
  作品中讲了作者在故乡绍兴吃过的三种野菜:荠菜、黄花麦果和紫云英。
  而在三种野菜介绍过程中作者调动了其在中外文化方面的丰富知识,旁征博
  引,左右逢源,将儿歌、民俗、谚语、古籍记载等熔铸其中,使得作品内容
  充实而又妙趣横生,并具有了民俗学研究价值。对于三种野菜的介绍又不是
  单调呆板的罗列,而是富有变化,摇曳多姿。介绍荠菜重在刻画妇女儿童手
  拿剪刀、苗篮蹲在地上搜寻,而写黄花麦果则重在叙写制作糕果的过程。同
  是刻画外貌,写黄花麦果如用显微镜凝神细察:“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
  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而写紫云英则像用望远镜放眼远眺:“数十亩
  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
  作品语调舒缓,话语平淡,在作者追求的“忘情忘我”的境界中将欲叙
  之事欲抒之情娓娓道出。这种几近客观的描述使得作品内容和形式达到了高
  度的统一。
  (王卫东)
  乌篷船
  周作人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
  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
  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
  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罗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
  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
  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
  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
  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
  瓦”(Sy…menny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
  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
  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
  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
  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
  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
  颇滑稽而不可怕,惟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
  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
  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
  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
  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
  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
  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
  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哩三分之一),来
  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着四周物色,随处可
  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
  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
  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来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
  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薛荔的
  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
  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
  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
  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
  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
  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
  “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
  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
  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
  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
  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含而不露故乡情
  ——《乌篷船》导读
  《乌篷船》是周作人小品文代表作之一。它独特的构思、冲淡的风格、
  精确的语言,历来为人们所称道。
  作品以给友人写信的形式和好像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拉家常式的口吻写
  成。这就自然而然地缩短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使人倍感亲切。更有意思的
  是:作者给友人“子荣”写信,而“子荣”其实是作者的笔名。换句话说,
  所谓“友人”,纯属子虚乌有。
  文中,作者详尽地介绍了家乡的交通工具——乌篷船,又讲述了如何坐
  船,如何游览等许多琐屑细节,将叙事、抒情、议论融为一体。作者在介绍
  过程中,也流露了一丝淡淡的乡愁,但更明显地是表现出一种超然的态度。
  他将自己对故乡的感情作了隐而不显、含而不露的淡化处理,将蕴含于胸中
  的深情舒缓地、有节制地表现出来,这就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种平和冲淡的风
  格。
  周作人散文语言简练精当的特点在这篇散文中也十分突出。如对小船的
  描绘、坐在小船上的感受、坐小船的弊害与优长;又如对“三明瓦”绘影绘
  形的描写、坐船所应取的态度与心境、在船上可观赏到的景色、附近值得一
  游的名胜、坐夜船的情致、坐船到乡下看庙戏的趣味等,都写得简练精当、
  诚恳质朴,与全文平和冲淡的风格相契合。
  (王卫东)
  吃茶
  周作人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
  “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
  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
  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
  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
  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地解说,不必再
  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
  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private papers ofHenry Ryecroft)
  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
  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
  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
  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
  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
  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
  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
  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
  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
  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
  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
  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层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
  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
  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
  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
  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
  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
  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孝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
  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
  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
  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
  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
  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
  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
  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
  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