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892
  民元革命时候,我在S 城,来了一个都督。他虽然也出身绿林大学,未
  尝“读经”(?),但倒是还算顾大局,听舆论的,可是自绅士以至于庶民,
  又用了祖传的捧法群起而捧之了。这个拜会,那个恭维,今天送衣料,明天
  送翅席,捧得他连自己也忘其所以,结果是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
  皮。
  最奇怪的是北几省的河道,竟捧得河身比屋顶高得多了。当初自然是防
  其溃决,所以壅上一点土;殊不料愈壅愈高,一旦溃决,那祸害就更大。于
  是就“抢堤”咧,“护堤”咧,“严防决堤”咧,花色繁多,大家吃苦。如
  果当初见河水泛滥,不去增堤,却去挖底,我以为决不至于这样。
  有贪图金牛者,不但金老鼠,便是死老鼠也不给。那么,此辈也就连生
  日都未必做了。单是省却拜寿,已经是一件大快事。
  中国人的自讨苦吃的根苗在于捧,“自求多福”之道却在于挖。其实,
  劳力之量是差不多的,但从惰性太多的人们看来,却以为还是捧省力。
  十二月十日
  三最先与最后
  《韩非子》说赛马的妙法,在于“不为最先,不耻最后。”这虽是从我
  们这样外行的人看起来,也觉得很有理。因为假若一开首便拚命奔驰,则马
  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只适用于赛马的,不幸中国人却奉为人的处世金针了。
  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所以
  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性岂真能如
  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
  以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
  所以虽是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纷作鸟兽散”了。如果偶有几个不
  肯退转,因而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锲而不舍”
  的人们也一样。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这种竞争,本来不像两敌国的开战,
  挟有仇隙的,然而也会因了竞争而骂,或者竟打起来。但这些事又作别论。
  竞走的时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了,有几个
  还至于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
  使红十字队月担架将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尽跑的人,大家
  就嗤笑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
  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
  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
  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
  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
  瓦解”的,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
  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
  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四流产与断种
  近来对于青年的创作,忽然降下一个“流产”的恶谥,哄然应和的就有
  一大群。我现在相信,发明这话的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不过偶尔说一说;应
  和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世事本来大概就这样。
  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
  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智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开导我们:生下来的倘不是圣贤、豪杰、
  天才,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事倘不是一
  下子就变成极乐世界,或者,至少能给我(!)有更多的好处,就万万不要动。。
  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据说:并不然的。他正是革命家。惟独他有公平、
  正当、稳健、圆满、平和、毫无流弊的改革法;现下正在研究室里研究着哩,
  ——只是还没有研究好。
  什么时候研究好呢?答曰:没有准儿。
  孩子初学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来,的确是幼稚、危险、不成样子,或
  者简直是可笑的。但无论怎样的愚妇人,却总以恳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
  这第一步去,决不会因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碍阔人的路线而“逼死”他;
  也决不至于将他禁在床上,使他躺着研究到能够飞跑时再下地。因为她知道:
  假如这么办,即使长到一百岁也还是不会走路的。
  古来就这样,所谓读书人,对于后起者却反而专用彰明较著的或改头换
  面的禁锢。近来自然客气些,有谁出来,大抵会遇见学士文人们挡驾:且住,
  请坐。接着是谈道理了:调查,研究,推敲,修养。。结果是老死在原地方。
  否则,便得到“捣乱”的称号。我也曾有如现在的青年一样,向已死和未死
  的导师们问过应走的路。他们都说:不可向东,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说
  应该向东,或西,或南,或北。我终于发见他们心底里的蕴蓄了:不过是一
  个“不走”而已。
  坐着而等待平安,等待前进,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虑的是老死
  而所等待的却终于不至;不生育,不流产而等待一个英伟的宁馨儿,那自然
  也很可喜的,但可虑的是终于什么也没有。
  倘以为与其所得的不是出类拔萃的婴儿,不如断种,那就无话可说。但
  如果我们永远要听见人类的足音,则我以为流产究竟比不生产还有望,因为
  这已经明明白白地证明着能够生产的了。
  十二月二十日
  呼唤改革韧性战斗
  ——《这个与那个》导读
  该文是鲁迅前期的著名杂文,创作于1925 年,后收入《华盖集》。它的
  总题下含四篇短文,形式上各自标题独立,内容上却紧密相联,以呼唤改革
  的主题作为牵动始终的总纲。
  第一篇《读经与读史》面对当时封建复古派鼓噪的“读经救国”论,针
  锋相对地指出读经未能救国,反而害国;与其读经,不如读史。读史如翻陈
  账,可明白“现在的昏妄举动,糊涂思想”与过去何其神似。读史并非劝人
  们对“过去”生敬畏心而相信铸定的命运,而是让人们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
  缓。因为人类终究要进化,必须坚持革故鼎新。第二篇《捧与挖》批判了妨
  碍改革的“祖传的捧法”。中国常以旧习惯旧道德或“官力”压迫精神的战
  士,而对“十之九不是好东西”的人却捧而又捧,以图免害。鲁迅认为,“捧”
  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和苟安于现状的堕性,挖底增堤才是除弊兴利的改革之
  道。第三篇《最先与最后》高扬“不耻最后”的韧性战斗精神。倘若“不为
  最先”,“不为戎首”,“不为祸始”,“不为福先”,怕做前驱和闯将,
  那么凡事都不容易改革。缺少失败的英雄和韧性的反抗,改革也必毁于一旦。
  只有“不耻最后”,持之以恒,才是中国的脊梁。第四篇《流产与断种》针
  对保守派对新机运的疾首蹙额、对初兴之事的求全责备,否定了“革命家”
  公平、正当、稳健、圆满、毫无流弊的改革法;斥责了改革初起“改头换面
  的禁锢”、“文人学士的挡驾”和导师未说出口的“不走”;批判了“不是
  出类拔萃的婴儿,不如断种”的保守主义;进而呼唤“流产究竟比生产还有
  望”的不惧失败、坚持改革的韧性精神。从而,四篇短文在沉沉暗夜共同举
  起了改革大■。
  全篇杂文具有诗与政论结合的明显特色。改革是精深的思想和平凡的真
  理,若流于枯燥的空谈,势必黯淡无力。该文引入古代笑话、生活现象和通
  俗事理,借助类比关系,以形象性的魅力传达思想和真理。如以祖母模样预
  示孙女将来,令夫人日后丰姿承续丈母,说明史与今的继承关系。以祖母的
  三角形小脚步履维艰而孙女的天足能飞跑,丈母出过天花脸有缺点而令夫人
  种了牛痘细皮嫩肉,喻指革故鼎新。用《笑林广记》中知县作寿的笑话和民
  初绍兴都督蜕变的事实说明捧与被捧的尴尬关系。又以壅土防溃和挖底增堤
  说明捧与挖的利弊。还用小孩学步、流产和断种喻指改革与保守判然有别。
  从而使精深的思想充满了形象美感,又使古代笑话、生活现象和通俗事理升
  华了社会意义,焕发出现代思想的光辉。杂文在理直气壮而从容裕如的语言
  运作中,透出广博的知识性和盎然的趣味性。
  (张金印)
  记念刘和珍君①
  鲁迅
  一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
  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②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
  外徘徊,遇见程君③,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
  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
  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④全
  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
  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
  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
  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
  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
  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
  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
  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
  痛者的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
  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
  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
  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
  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
  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
  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
  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
  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⑤。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
  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
  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
  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
  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
  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⑥,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
  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
  观⑦,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
  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
  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
  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
  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
  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
  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
  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
  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
  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