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
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871
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与郁
怒!
似乎店铺里人脸多起来了,从家里才跑来呢,从柜台底下才探出来呢,
我没有功夫想。这些人脸而且露出在店门前了,他们惊讶地望着路上那些严
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便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
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掬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这样真
挚地热烈地讲说着。他们讲及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及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及
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
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这句
带有尖刺的话传来,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黯的肤色标志他是在露
天出卖劳力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你
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诚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地微笑,又仿
佛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
亮的衣著,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⑤!”袖手的幻灭了,抖
抖地,显现出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⑥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
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倒楣,我如受奇辱,看见这样等等的魔影!我愤怒地张大眼睛,什么
魔影都没有了,只见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诅你们:你们灭绝!你们
销亡!你们是拦路的荆棘!你们是伙伴的牵累!你们灭绝,你们销亡,永远
不存一丝儿痕迹,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
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①老闸捕房是英帝国主义设在上海租界上的警察机关,在南京路上,“五
卅”那天,英国军警就是在这里枪杀和拘捕我爱国的游行群众,制造了流血
惨案。
②烂了心肠。
③将要看见。行,此处是将要的意思。
④朱自清,他的字是佩弦。
⑤意思是可怜枉费精神而毫无用处。出自宋代王安石的诗《韩子》。
⑥觳觫(hú sù),恐惧的样子或恐惧得发抖。
怒向刀丛觅小诗
——《五月卅一日急雨中》导读
这篇悼念“五卅”运动死难者的散文,使叶圣陶改变了原有的那种从容
冷静的叙述方式。整篇语言节奏短促,语势急迫,文字的风格如急雨乱箭,
在怦然叩击着读者的心扉。叶圣陶的笔如一架快速移动的摄影机,连他自己
和他触目所见的各式场面、人物、气息全部摄入视镜,然后定格为或血雨腥
风三缄其口,或于无声处惊雷将起的幅幅画面;而“我”的梦魇式的独白又
像画外音的切入,是连续闪现而过的画面的解说。这横向的画面闪现与纵向
的心灵独语共同织就了这篇散文的经纬。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在一个“只有杂感而已”的年
月,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无法保持自己的平静,在震惊中外的“五卅”运
动后的第二天,便急匆匆赶到“五卅”惨案发生地去悼念死难的烈士。作者
不顾狂风暴雨的袭击,不顾“子弹会来找你肉体”的危险,想到的只是用血
浇灌的这片土地,“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然而,一夜间的
风雨居然把这腥秽的场面冲洗得了无痕迹。
帝国主义暴行所造成的白色恐怖带给人们毛骨悚然的感觉。“手枪在他
们的腰间;泛红的脸肉,深深的纹刻在嘴围,黄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
那里狞笑。”然而值得欣慰的是作者又看到了高压之后的“反弹”:路上有
了“三四个,六七个”,一群与作者一样的来凭吊死难烈士的学生。于是“我
开始惊异于他们的脸”,从他们神情悲哀的“严肃”的“郁怒的脸”上,作
者读出了“有如昆仑的耸峙”;“有如雷电之将作”——作者在这里调动了
最有力度的形容词来描摹这场正在酝酿的巨大风暴。“青年的柔秀的颜色退
隐了,换上了壮士的北地人的苍劲”;而“他们的眼睛冒得出焚烧一切的火”。
作者还写到了视学生为“咱们一伙儿”的“粗布的短衫露着胸”的出卖劳力
者。作者高声赞美:“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
在作者视镜的快速推移中,还锐敏地捕捉到了“蓝褂小髭须的影子”,
他们“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他们对于这场革命与鲜血却
投以不屑一哂的“嗤”,或“欲吐又不敢吐”的“怕”。但作者仍然坚信: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的英雄的义愤,‘咱们一
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叶圣陶以峻急的语调和憎爱分明的态度,写下了这篇散文,忠实地记录
了那个时代帝国列强的残暴行径;中国人的屈辱、反抗和殷红的血;使我们
感受到了那个时代一介书生以笔作枪的血性与心跳;感受到了将要来临的那
场时代的巨大风暴。
(王耀文)
西湖的雪景
——献给许多不能与我共欣赏的朋友
钟敬文
从来谈论西湖之胜景的,大抵注目于春夏两季;而各地游客,也多于此
时翩然来临,——秋季游人已暂少,入冬后,则更形疏落了。这当中自然有
其所以然的道理。春夏之间,气温和暖,湖上风物,应时佳胜,或“杂花生
树,群莺乱飞”,或“浴晴鸥鹭争飞,拂袂荷风荐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
易忘情的。于此时节,往来湖上,陶醉于柔婉芳馨的情趣中,谁说不应该呢?
但是春花固可爱,秋月不是也要使人喜欢么?四时的烟景不同,而真赏者各
能得其佳趣;不过,这未易泛求于一般人罢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诉过我们:
“若能高朗其怀,旷达其意,。。揽景会心,便得真趣。”这是前人深于体
验的话。
自宋朝以来,平章西湖风景的,有所谓“西湖十景”、“钱塘十景”之
说,虽里面也曾列入“断桥残雪”、“孤山霁雪”两个名目,但实际上,真
的会去赏玩这种清寒的景致的,怕没有很多人吧。《四时幽赏录》的著者,
在“冬时幽赏”门中,言及雪景的,几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霁策蹇
寻梅”、“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扫雪烹茶玩画”、
“山窗听雪敲竹”、“雪后镇海楼观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读了不
禁移人神思,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此间初下雪的第三天。我于午
前十点钟时才出去。一个人从校门乘黄包车到湖滨。下车,徒步走出钱塘门,
经白堤,旋转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桥,折由大道回来。此次雪本
不大,加以出去时间太迟,山野上盖着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没有什么动人
之处。现在我要细述的,是第二次的重游。
那天是一月念四日。因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来时,我
便推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当我打开房门一看时,对面房屋的瓦上全变成
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叶上,也粘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详细
地看去,觉得比日前两三回所下的都来得大些,因为以前的虽然也铺盖了屋
顶,但有些瓦沟上却仍然是黑色。这天却一色地白着,绝少铺不匀的地方了。
并且都厚厚的,约莫有一两寸高的程度。日前的雪,虽然铺满了屋顶,但于
木樨花树,却好像全无关系似的,这回可不免受影响了。这也是雪落得比较
大些的明证。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迟的。有时我上了两课下来,才看见他在房里穿衣服,
预备上办公厅去。这天,我起来跑到他的房里,把他叫醒之后,他犹带着几
分睡意的问我道:“老钟,今天外面有没有下雪?”我回答他说:“不但有
呢,并且很大。”他起初怀疑着,直待我把窗内的白布慢拉开,让他望见了
屋顶才肯相信。“老钟,我们今天到灵隐去耍子吧?”他很高兴地说。我“哼”
的应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我们在校门上车时,大约已九点钟左右了。时小雨霏霏,冷风拂人如泼
水。从车帘两旁缺处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顶,
都撒着白面粉似的,又如铺陈着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经大半变成雪
泥,车子在上面碾过,不绝地发出唧唧的声音,与车轮转动时磨擦着中间横
木的音响相杂。
我们到了湖滨,便换登汽车。往时这条路线的搭客是相当热闹的,现在
却很零落了。同车的不到十个人,为遨游而来的客人还怕没有一半。当车驶
过白堤时,我们向车外眺望内外湖风景,但见一片迷蒙的水气弥漫着,对面
的山峰,只有一个几于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岭、宝石山这边,因为距离比较
密迩的缘故,山上的积雪和树木,大略可以看得出来;但地位较高的保俶塔,
便陷于朦胧中了。到西泠桥前近时,再回望湖中,见湖心亭四围枯秃的树杆,
好似怯寒般的在那里呆立着,我不禁联想起《陶庵梦忆》中一段情词幽逸的
文字来: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
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
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
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
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
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
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
我心想,这时不知湖心亭上,尚有此种痴人否?车过西泠桥以后,暂暂
驶行于两边山岭林木连接着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积着很厚的雪块,
虽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样铺填得均匀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却尽够使我
感到宇宙的清寒、壮旷与纯洁了。常绿树的枝叶上所堆着的雪,和枯树上的
很有差别。前者因为有叶子衬托着之故,雪片特别堆积得大块点,远远望去,
如开满了白的山茶花,或吾乡的水锦花。后者,则只有一小小块的雪片能够
在上面粘着不堕落下去,与刚著花的梅李树绝地相似。实在,我初头几乎把
那些近在路旁的几株错认了。野上半黄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压在两三寸厚的
雪褥下面;有些枝条软弱的树,也被压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
道旁野人的屋里,时见有衣着破旧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围着火炉取暖。
看了那种古朴清贫的情况,仿佛令我暂时忘怀了我们所处时代的纷扰、繁遽。
到了灵隐山门,我们便下车了。一走进去,空气怪清冷的。不但没有游
客,往时那些卖念殊、古钱、天竺筷子的小贩子也不见了。石道上铺积着颇
深的雪泥。飞来峰疏疏落落的著了许多雪,清冷亭及其他建筑物的顶面,一
例的密盖着纯白色的毡毯。一个拍照的,当我们刚进门时,便紧紧地跟在后
面,因为老李的高兴,我们便在清冷亭旁照了两个影。
好奇心打动着我,使我感觉到眼前所看到的之不满足,而更向处境较幽
深的韬光庵去。我悄悄地尽移着步向前走,老李也不声张地跟着我。从灵隐
寺到韬光庵的这条山径,实际上虽不见怎样的长,但颇深曲而饶于风致。这
里的雪,要比城中和湖上各处都大些,在径上的雪,大约有半尺来厚,两旁
树上的积雪,也比来路上所见的浓重。曾来游玩过的人,该不会忘记的吧,
这条路上两旁是怎样的繁植着高高的绿竹。这时,竹枝和竹叶上,大都著满
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四时幽赏录》山窗听雪敲竹条云:“飞雪有声,
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
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这种风味,可惜我
们是没有福分消受的。
在冬天,本来是游客冷落的时候,何况这样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当
我们跑到庵里时,别的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