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不能死。
  勉强甩掉心中的不安，他拨通了单战的电话。
  “……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
  六
  林杉青把账户里能动用的钱都转到林父的私人账户里，然后泄了气似的倒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里主持人颇为眉飞色舞地讲着林氏破产倒闭的事情，背景是一干记者围堵在林家别墅的外头，不断悉悉索索交头接耳。
  林氏的崩塌，对林杉青来说意外地没有那么悲伤。
  云秀并不是林杉青的生母，他的生母早年便生病过世了。
  林父是白手起家的商人，发家之前家里条件不好，林杉青的生母家里也不富足，但是跟着林父走南闯北，可以说为将来的林氏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小有成就的时候，林杉青的生母恰好怀上了他。
  两人怀着美好的憧憬期待着林杉青的降生，可惜天不遂人愿，林杉青的生母差点难产，虽然总算幸运保住了命，身体却是大不如前。
  林杉青幼时也体弱，小时候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的，回忆不出一个大概。
  只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母亲便病死了，父亲消沉了一段日子，然后，和母亲略有几分肖似的云秀就嫁进来了。
  林杉青算得上是个乖巧的孩子，也不多话，父亲的安排总是怀着为了自己好的心思认认真真地完成。林父吝于赞美，对林杉青却也不算漠不关心。父子俩虽然看上去各自为政，气氛实际颇为融洽。
  然而岁月流逝，不知不觉间云秀和林厉在这个家里的比重越占越大，林父常常要忙于哄爱撒娇的母子俩，林杉青往往游离于其外。
  不能说恨云秀，但是怨愤总是有的。林杉青并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林厉。但是对于父亲的亲情作为天性总是难以磨灭，所以即使厌恶，他也不会有所袒露。
  过去的云秀曾经做过丧心病狂的事情，林杉青有悔有恨，然而他毕竟也不能真的将她一个大活人怎样。只是拜托了单战将云秀近年来的动作透露给父亲，让父亲能认清这个凭着美貌爬上来的女人的真面目。
  作为代价，他会帮单战击败林氏。
  林父并不是什么挥金如土的人，相信自己的收入能够负担起他的开支。这些年来，这位曾经饱经商场硝烟的老人早已被岁月磨尽了好斗的棱角，渐渐眷恋起平凡的温馨。
  林杉青最后左思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林厉，便拜托单战派人保护好江家人。单战闻言想笑，硬是被林杉青认真的眼神逼到内伤。
  电视里各界的记者仍然围着林家的别墅，一派打算长期伏击守候的坚毅嘴脸，林杉青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安排虽然不是尽善尽美，但是也算能避免当年的错失。
  林杉青这么想着，靠在沙发上意识渐渐模糊……
  朦胧间被一阵剧烈的砸门声惊醒，林杉青迷迷糊糊地猜想着来人的身份，踩着拖鞋去开门，一道冷风倏然扑面而来，林杉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林杉青呆呆地抬头，睡意霎时间全部散光。
  林厉站在门口，衣服上都是尘土，一副狼狈的模样。手里提着一把水果刀，面目狰狞地瞪视着林杉青，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吃了他的凶恶样子。
  林杉青愣了一下，脑子有些没有别过来：“小厉……？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为什么不来？”林厉扬起冷笑，“你把我和妈妈害成这样，你不觉得良心不安么？”他转了转手里的刀，“还是你觉得，我根本找不到这里来？”
  “我没有……”他只是把真相告诉了父亲而已，那母子两人虽说现下是执掌着已经走向颓败的林氏，但是若是他们看开些，抛掉一些房产或者旗下的一些东西，过日子总不是问题的。
  林厉不等他说完就一刀扎了上来，林杉青往后躲，到底四肢着地不太利索，腿上被划开一刀口子，火辣辣地疼。
  “你们倒是父子情深。”林厉一把抓住林杉青的领子，林杉青死命挣扎，无奈林厉早已陷入疯狂，双目通红，力气大得不可思议。
  “我本来以为他把你赶出去就能认真对待我这个儿子，没想到他总是想着你。”
  林杉青忍不住翻个白眼，想说你这话说反了吧，这快三十年来父亲就没对他和颜悦色过，对林厉倒是慈祥得不得了。
  “股份他要留给你，房子要给你，钱也要给你，什么都要给你！就连公司里那群傻子也开口闭口就说你！”
  林杉青难以置信地呢喃：“不可能……”
  “事实就是这样。”林厉把刀子贴上去，“所以你要死，就算你死了这些不能归我，我不想看到你这么好过。”
  “反正妈妈和她都已经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这个人已经疯了！林杉青再次挣扎起来，把自顾自笑着的林厉奋力踢开，也顾不上腿上的疼痛。
  林厉笑了一会，摇摇晃晃地追上来。
  “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么？她就住在你隔壁，上次我来看她，却看到你和单战……那个时候你就想动手了吧？我就想着要除掉你——明明你是个喜欢男人的贱货，老头子还是护着你，随着你，公司的资金你可以随便调用，我想要一笔钱来给她治病，老头子却推三阻四。”猝不及防地一刀向靠在墙边喘气的林杉青扎过去，林杉青躲开了，腿上血却留得更厉害，他大口喘着气，禁不住有些头晕目眩了。
  “看着你这副慌张落魄的样子，我就高兴，真想叫老头子也来看看。——不过嘛，反正你马上要下去陪他了。”
  “你难道……”
  林厉大声笑起来，拿着刀要扑过去，林杉青勉强把家具往林厉身上掀，无奈门在林厉身后，只能走一步退一步了。
  “林杉青……嗯？你怎么家里大门也不关？欢迎我么？”
  门口传来的声音让林厉侧目回头看，林杉青眼疾手快地把手边的烟灰缸砸到林厉头上，扑到门口大叫：“别进来！快去报警——”
  话还没说完就被满脸是血的林厉拖到地上，眼看一刀便要扎到身上，林厉忽然刀子一偏被一股大力撞开，摔在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江宁谨慎地盯着林厉。
  “叫你别进来你怎么不听！”
  “要是不进来你不早就挂了？放心啦，今天早上那保镖大哥还跟着我，一会他们就该上来了。”
  林杉青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看见林厉一听有人过来，发狠地扑过来，林杉青来不及反应就被江宁推开，此时门口传来一声枪声，林厉手里的刀子被击飞。
  “你们……可真慢。”江宁俯趴在地上，背上一道深深的口子。
  几个保镖合力制服了失去武器的林厉，听到枪声邻居也都涌了出来，有的尖叫有的报警。
  林杉青看着江宁背上从左肩蜿蜒到右腰的大口子，想抱住他，又怕弄伤他，一时手足无措。记忆里江宁死在自己面前的画面不断闪现，几乎要把他逼得崩溃——
  “别哭啊……这可不像……你……”江宁抬起手想要摸林杉青的脸，中途松了下来，掉到地上。
  江宁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
  像是死了一样。
  七
  “没想到它这么讨你喜欢嘛。”江宁的声音一下子拉回了林杉青神游的思绪，他看着林杉青手里的表，耸耸肩嬉皮笑脸道，“早知道就早点拿出这个杀手锏了。”
  林杉青手里的是一套对表中的一只。
  从接受它到如今不知不觉业已十年，毕竟是质量上乘的表，历经岁月还是与当年别无二致的精致。
  ——当年的人呢？
  十年前江宁命悬一线，身体大不如前的林父挥挥手只说“一切随你喜欢便是了”，许是见到林杉青冷汗涔涔的脸庞，觉得他必是因为腐骨蚀心的爱而倍感担心与焦虑吧。
  林杉青当然是担心的。
  然而这担心早已与过去不同。
  过去江宁之死对于他来说，是夺取了空气一样的窒息；但对于彼时的他来说，十年，让江宁在记忆里褪色成了愧怍的化身。
  他的死依然会让林杉青感到悲伤，但没有爱情。
  现在。如今。他喜欢的是江致。
  那个看似冷酷，实则对所爱无比温柔的人。
  如果江宁死了，他们将重蹈覆辙，日日夜夜活在愧疚的折磨里，慢慢相知相爱，却无法相守。
  所幸江宁没有死。
  可惜江宁没有死。
  林杉青心里突地一跳，急忙将这恶毒的想法抛诸脑外。
  ——我在想什么呢。
  林杉青揉了揉自己的脸，拼命将自己拉回现实。
  “一会小致就要来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呢。”江宁拉过林杉青的手，扣上手表，“快去洗脸啦，好大一颗眼屎。”
  林杉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走去浴室。
  梳洗完不一会，门铃便准时响了。
  “来啦来啦。”
  林杉青接受了江宁之后他就嚷嚷着要住出来，将单位的小间收拾收拾，便暂时安顿下来。
  江家的父母虽然是一万个不情愿，好在江宁油嘴滑舌，装体弱扮忧郁，二老如今也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江宁一开门就扑了上去，搂着已经和他一般高大的江致，亲昵地揉乱他的头发。
  江致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却柔得似能挤出水来。
  他抬手回抱住江宁，恍然还是那个少年老成却爱对着江宁撒娇的小孩子。
  林杉青不自然地干咳一声：“你们还要在门口抱多久？”
  “哈哈，小致，你嫂子吃醋了。”
  “是姐夫，谢谢。”
  江致闻言就松了手，跟着江宁走进屋子。
  他的目光随着两人的调笑转到林杉青的身上。
  ——彻骨的冰冷。
  和当年坐在手术室外等着江宁的时候是一样的。
  “小致也二十多岁了，怎么不见你带喜欢的人回来呢？”江宁盯着面色冷峻的江致，忽然心血来潮地开口。
  “……”江致别过头，逃避似的缄口不言。
  江致喜欢，不，是爱着江宁。这一点即使是过去的林杉青也从未否认过。卸下漫不经心全心照顾一个人的江宁是最帅的，林杉青知道江致也是这么认为的。
  和江致相依为命的十年实在是太漫长了，他们被江宁之死所带来的悔痛愧疚也折磨得太久了，以至于他竟然忘记了，江致曾经是那么地爱着江宁，将他当做是整个世界一样地依恋着。
  当一切重来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林杉青除了震惊与难以置信，是抱有一丝能改变命运的侥幸的。
  如果江宁能不死，他是不是就能毫无芥蒂地和江致相爱相守呢？
  然而他只是没有想到，如果没有江宁的死，江致的眼中只会有江宁，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他。
  重生真的能改变一切吗？
  也许命运的丝线早有精确的布局，触一发而动全身，失去的时候也同时得到了，只是我们永不知足，只是我们没有发现。
  如果当年他和江致能够更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想着事事都要完满不想辜负任何一方，想要什么都不付出就得到幸福的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幸福的通路在他失去的时候就已经打开，只是他一直没有发现。
  没有发现，并且将它当做与生俱来的所有物。
  不珍视。
  不在乎。
  因而轻言后悔。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到处有青山。只是他没有发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