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节
作者:
死磕 更新:2021-02-17 20:37 字数:4726
女声:“那人的样子好怪!”
男声:“我也看到了……就像狗一样。”
他缩着脖子,拢着手,像狗一样地消失在人群中。
第七十五章石破天惊
海腥的风迎面熏烈,海白的浪溅足翻滚,海蓝的天拔魂神游,他牵着完颜笑立于最后一航次居中大海船的船头。天刚破晓,晨霭掩日,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儿子闹起来,要看大鲸鱼,但不时滑过脚下的只有那一朵朵纯净透明的海蛰花,连一条小鱼也看不到。
十艘大海船浩浩荡荡,呈直线队形驶往海州朐山口,不时碰到早起捕鱼的小渔船,渔民们看到船桅扬起的“金日银月一片红”大旗,虽然除了船工,见不着在舱内休息的圣军战士,却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欢呼道:“圣军回来了!圣娘娘回来了!圣爷爷回来了……”
“我明日又回来了!”他意气飞扬扶住船尖,身前的完颜笑骄傲地挺起胸膛,洒下一路赛浪的笑语。
“将军、笑儿,起的早!”牛文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立于他父子身旁。
“师傅早!”完颜笑亲热地拉住牛夫子的长袖。
船队沿着郁洲大岛边缘的浅海湾前行,岸上的海蚀苍石与山林叠翠形成独特的山光海色,独具神姿的花果山——苍梧山遥遥在望,离海州不远了,牛文吟起诗来:“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
“先生,好句好句!”他赞道。
“此乃东坡大学士茶观苍梧之作耳。”牛文不敢承美。
“爹爹、师傅,我也会!”完颜笑学牛文样,摇头晃脑道,“明日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绝句绝句!笑儿,这又是哪位大学士作的?”他击掌相问,顺口咀念,心头突然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完颜笑仍不觉得,双手一甩那没有的长袖,故作老成:“此乃李太白李谪仙醉游苍梧之作耳。”
“将军,童言无忌!再说几百年前的青莲居士又怎能预知今日之事?”牛文也吓一跳,李白的这句诗对旁人没什么,偏偏嵌入了他的名字,而且意头甚为不好,忙宽解道。
儿子什么诗什么时不好念,偏偏在他出师之际冒出这样的诗,现在留守海上根基保护老弱妇孺的是以圣军女眷为主的娘子军,在他与楚月多年经营下,自保决无问题,但如果他率领的圣军儿郎“明日不归沉碧海”的话,可真是“白云愁色满苍梧”了。童言无忌?可不要一语成谶!他的心境陡然转坏。
“……波澜叠、数奇变、风波息、临万难、越死线、奏大功、力不足、逐波流、不世出、胡地王、齐天圣……”他被唤出一串几乎忘却的忆符——当年那瞎子相士为初变秦桧的他所批卦言,再对照自己的经历,可谓印证大半:数叠波澜奇变,几番死里求生,万难之境建功,胡地逐流称王,功败垂成隐世……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今番为了大英雄破世而出,只欲以配角的身份暗中扭转岳飞的命运之轮,却不料儿子随口出谶,是否是上天的不祥预示?
他的心情,直到五千海上圣军和化整为零活跃在齐淮大地的五千陆上圣军雀跃会师也未变好,直到海州军民在知州马绉的带领下欢天喜地地举城相迎也未变好,直到艾里孙率一干久别重逢的老兄弟将他哄抬起送上出师台也未变好……直到牛文站到台上,对正面身着草绿战袍、披挂青蓝盔甲的三军儿郎和其余三面黑压压的百姓朗宣起显然又是呕心沥血之作——《海州出师表》,他看到台下被忽里赤抱着的完颜笑不停地打着哈欠,他也想打哈欠,却只能作出专心聆听的模样,总算听到了尾声:“……天赋之命:日月开齐天,乾坤降大圣。故不杀圣军,红尘是悯!曰齐天大圣,苍生惟念!”
就在他心念隐隐一动之动,“齐天大圣”的呼声已在四周如暴风骤雨般嚣起,他浑身如遭雷击,傻傻的,呆呆的,看着那一张张张开的大嘴小嘴须嘴粉嘴,耳朵里、脑海里、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斥这四个字。
这时代的人,谁也不知道这简单的四个字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对后世的影响有多大,他决没有想到这四个字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决没有想到自己从历史的交点上跳到了这个交点上,这四个字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不停地绷缩着他的思维,儿子谶语带来的沉重阴影已无翼而飞,他如梦初醒地擎起手中的金镶玉竹棍,想起自己坠落这时代后臭当韩军马夫、香得玉僧儿三十六幻、缘学行者棍等经历,眼中闪现的却是“弼马温”、“七十二变”、“如意金箍棒”这些具象鲜活的文字符号,穿透云霭的阳光射在竹棍的两道金刚圈上,映得他面庞如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甚么历史即我,我即历史,一心以为创造历史的老子,创造的原来是一个传说!
“……君今得意,安记旧好?恍惚间年,梦萦犹怅,妾何人乎?一荡妇耳。遇人不淑,垢面如斯,愧以对君,望尽薄力,使妾有能见君之日,当犬马以报!伏惟珍重,言犹未尽。”他读完此信,一时茫然,仔细思来,王氏这婆娘对自己委实不错,而自己缘何对其有不能释怀之憎?是否只因为预知了将来。罢罢,不见也罢!
他在鄂州观岳飞建节大礼后折往温州,在一大金联络点遇上已自温州返回相候的高益恭,先前谎言被戳破,他老脸讪然。高益恭也不点破,承上王氏亲笔书信,言辞凄婉,言境状惨淡,无颜见面,央他姑念旧情,去临安按信上所列人名一一打点,上下疏通,方能令秦桧东山再起。
王婆娘聪明之极,不想见他,却压根不提秦桧再起事关挞懒大计,只述以往情谊与现今惨况,自责自怨,令他心软,虽满心不愿为这对奸人出力,却也不至于敷衍了事。想来真正了解他个性的,除了楚月,就属王氏了。
当下改道临安,不几日,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在后世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著称的偷安小朝廷。
尚在外城,已经感觉到它的奢靡繁庶,吃喝玩乐嫖赌一应俱全的瓦子勾栏座座相望,一伙伙子郎流连,不分士庶军卒,一个个女娘花俏,管他良人娼优。而各行各业的堂馆厅院层楼比肩,张灯结彩迎客,就如过节一般。
当经过那游者千百的西子湖畔,虽是深秋,那一道道涟漪清波直如无数闪烁的女子媚眼,晃得人都晕晕乎乎哉,真有“暖风熏得游人醉”之感,不愧“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
流苏大轿里刚学会说话的儿子就没消停过,扒着轿窗指着外面的世界咿呀求语,他不胜其烦,又不亦乐乎,扮作轿夫的忽里赤等兄弟更一副庄稼汉进城的模样,海州与临安相比,不啻渔夫与贵妇。
他此刻的身份是王氏的姨兄弟——单相公,为自己取个谐音“三相公”的名字,是否为了纪念那段被他亲手埋葬的感情?
以王家巨富的背景,他包下临安城内最豪华的客栈,开始大肆活动。当过秦桧的经历令他对朝野上下的关系驾轻就熟,而挞懒备下的金银珠宝足以令他毋须担心贿金用度。
很快,临安的上层社会皆知道来了个挥金如土的单相公,饱经后世拜金浪潮冲袭的他体会着用钱砸人的快感,很快网络了一批意志薄弱的士大夫。
其时的行在临安府跟以往的越州已大不相同,在越州时正值刚刚惊魂南渡,朝廷内外普遍存在自强图复、克己俭约之风,到了这临安之后,江南半壁已趋稳定,达官贵族的靡乐之心渐起,相比而寒酸的士大夫阶层对金钱的需要日增,正给了他可趁之机,通过这些统治阶层的基层营造“居危求安需秦桧”的呼声。
然而当朝主政的已换作主战反和的赵鼎一系,他的金钱攻势在这些忠贞的北宋旧臣面前毫无用处,他敬服之余,不得不另想办法,因为挞懒大计实施迫在眉睫,确实需要秦桧的配合。
他再三斟酌,作出一个个性使然的大胆决策,然后急令忽里赤带完颜笑连同圣军小组全体出城,正所谓兵行险着——他要亲自见赵构小儿,面呈挞懒亲笔信。
“官家,大金国挞懒元帅密使明日、高益恭候见!”内侍冯益在御书房外压低声音道,又在“明日”二字加重语气。
“高益恭退下,明日觐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却非赵构小儿。他略微一愣,昂首直入,一屋子的书香扑鼻而来,黑漆龙纹的大书案旁,没见着赵构,却见着一个故人——满脸络腮胡的沙都卫,按刀肃立。
哈哈,当日大江之战受教尊一击的老沙竟然没死,看情形还升了官,更得赵构亲信,须知他与高益恭此番进宫极其隐秘,没几个人知道。他面露喜色,却见沙都卫圆目瞪来:“明日缘何不跪?”
他才省到沙都卫如何认识自己这个故人,当下大刺刺一站:“上国之使与江南小君见面,何须跪礼?”
沙都卫大怒,抽刀直指向他:“小贼,竟敢对圣上无礼!”
“沙卿家,罢了!”赵构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在一垂帘之后,里面是个隔间,这厮大概怕死,不敢冒险见他,毕竟他是个天下传闻的莫测高手,赵构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他曾是其宠信的秦爱卿吧。
再一次离赵构如此之近,那久已不见的杀意自他的心底冒出来,不知怎地,他对这小儿有种无法克制的蔑恨。沙都卫明显感觉到了,紧张地上前一步,挡在垂帘之前。
“明日,你恨我大宋?”赵构的声音异样的温和,显然在垂帘后将这个曾牵肠挂肚的大宋头号通缉犯打量个够,似乎想看透他的内心。
“怎会,明日是个汉人!”他想到此来的任务,舒缓了一下呼吸,故意不说自己是“宋人”。
“朕却恨自己!明日,知道么,朕赏慕你,因为你可以为自己所欲之事,而朕……”赵构长叹一声,在他这个非臣非民的外国人面前,真情流露,竟似十分了解他的经历。
他生出被触动的感觉,赵构小儿难道是个天生的独夫?谁又是个天生的坏蛋?不由口气一缓,以对王而非对帝的口吻,很给面子地叫了一声:“殿下,明日此来……”
这次秘密会面意外地顺利,赵构虽没有明确表示起复秦桧,却对挞懒的和议深表欢欣,更备了数份礼物请他转交挞懒、粘罕、金兀术等大金权贵,自然少不了他一份。
最后道别,赵构特意叮嘱一句:“明日,出去万不可让人认出!”
“殿下费心!”他心道,还用你说,老子的真实身份只对你有效,若在大宋他地露馅,只怕早已被撕成碎片。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知道他是明日后,赵构只怕会动用一切力量保障他和儿子的安全,至少在大宋境内。
很快,他便探得朝中的赵系开始分化,唱和的调子高起来,起复秦桧的呼声日渐高涨,自是奉承上意。不料突冒出另一股反调——“秦相公是细作”的说法在街坊间一时流传,平添了秦桧再起的阻力,他好生恼怒,让高益恭一查,始作俑者竟出自城中一道观——幻真观,不知何许来头,敢跟赵构作对?
偏偏此时挞懒遥相呼应,大军压境,并通过求和宋使传话——“大金朝事体,秦桧一一知得。”正好印证流言,反而帮了倒忙,成为主战派的攻击口舌,赵构纵然有心,也不能公然起复一个汉奸。
金齐联军直逼淮南,叫嚣要打过大江,生擒赵构。一时举朝震恐,吓得赵构欲解散百司,避敌他幸,好在宰相赵鼎力主皇帝亲征,令韩世忠、刘光世和张俊三军隔江相峙,再急调岳家军东援,于庐州克敌,令金齐联军无力渡江。
正值岁末大雪凝寒,金齐联军粮饷不通,野无所掠,会宁府忽传金主病危消息,大金内部各种势力的争斗蓦然激化,挞懒大计不得不中断,赶紧撤军,返回京师应对这横生之变。
“天意乎?”收到消息的他看着头顶的鹅毛大雪,不知是喜是悲,大宋又躲过了一劫,但那个可怜的女真老人就要去了,愿其和教尊姐姐在天上团圆吧。
忙乎数月,销金无数,可惜无功将返,他自问尽力了,无论对挞懒还是对王氏都有所交代,心头轻松了不少。他看向院中缠着忽里赤玩雪的完颜笑,儿子会说话了,又学到江南的很多东西,大概是这一趟唯一的收获,奇怪,第一次隔了这么久没思念楚月,看来心思都被儿子占据。
高益恭与圣军小组已收拾好行装,只等他下令出发,他有点留恋地扫视了一圈客栈,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不少日子,正欲发话,不期一顶清雅小轿踏雪而至,停于客栈门口,款款步入一头戴莲花巾、身披银狐氅的清秀女冠,煞是眼熟,但他记不得自己认识什么女道士。
小脸冻得俏红的女冠跺跺脚,抖抖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