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3-09-03 10:27      字数:4890
  什么也没拿到,可是就不后悔。就因为拿不到,才不后悔。拿不到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拿不到的一切,都有回味与想念的价值,不骗人,骗人的是孙子。
  后来,后来我给夏绿蒂寄出一张甫士卡,还是倪瓒的“春雨新篁”,故官博物馆买的,上面有老大的红印:干隆御览之宝。她当然不会明白,英国人是英国人。她会明白一张花生漫画。他们都很好,只可借东西有别。
  后来玫瑰说他要来了。到时看老娘心情好不好,心境好,他狗运亨通,请他吃饭,心情不好,骂将出去。我一向不敢自命为中国娃娃,瞪着一双眼,白痴兮兮的教人说:“叉烧饱,叉烧饱!”要做苏茜黄还真容易,何苦跑得那么远去做,我认识的洋人中文统统比我好,像玫瑰,我说一句国语他改正一句,改得我火通通大起来。我只记得阿波说过的一句话:“鬼佬!使也对炬好?”
  我并不后悔,我跟N说:“要爱一个人,必需要先尊敬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一定先得尊敬那个男人,才会真正的爱上他,起码要有我这么尊重你。”
  他点点头。他笑得很洞察世清,比起他我还是洁白无瑕。
  我尊重我兄弟,阿珠有时候光火,说我“盲目崇拜自己之兄弟”。嘿!要我盲目崇拜,睁眼崇拜,都真还不容易。爱与尊重都清清白白,不是没有一见钟情这回子事,有是有的,到底不是一辈子的事,最近看了不少台湾文艺小说,男主角一见女主角,都失心疯只会说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或者有青春有热情有本钱者,理当如此,恐怕是我老了,不能理解,有代沟,所以改看古龙的武侠小说。古龙的武侠小说写得之粗糙,之偷工减料,有目共睹,却是出奇的好。他有个男主角叫阿飞。
  现在躺在床上,看武侠小说,吃吃睡睡,十分有犯罪感,日子黈黈的流过去,流过去,想到明年入学的新生,非常的妒忌。大概这种感觉很快便会消除的,多躺在床上,躺惯了也就好了,凡事开头难,做坏事做多了,不做也许一样睡不着,因此非常的心安理得。只可惜我看书太快,快得像阿飞的小刀,一小时一大本,砖头股的“藏书”一夜看个精光,整天省钱去买书。
  此刻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这是另一个过渡时期,就好比三年前尚未动身去英国,惶惶不可终日,也是靠武侠小说过的日子。我简直不能想像没有武侠小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概是极之空虚的。可是看了武侠小说,还是空虚,想起以前的星期三可以去上“生产科技”专修,真心如刀割。
  我的乌托邦是一间好大学,永远不会毕业的,父母又在身边,那么有空上上课,写写稿子,看看武侠小说,与三两友好吃一顿饭,插科打诨。可能吗?现在每逢礼拜三总是呆呆的。要呆到几时?我忘记得很慢,适应环境也很慢,走路也很慢,写稿也很慢,学还是要学的。学什么呢,插花钓鱼?
  吾弟自毕业礼后,对我说:“我现在失重,有七孔流血感。”
  爬得高,跌得重,博士受地心吸力影响自然厉害得多,我不怪他。人上人是难做的,动不动有摔下来的危险。
  我记得那些日子,那么冷的天气,早摸黑模起来,咪咪妈妈的洗脸擦牙,穿好衣服冲下楼去喝杯牛奶,步行半小时到学校,沿途跟陌生人说:“早呀,天气太坏了。”到了学校,把大衣手套帽子一古脑儿脱下来往后座摔,然后抄笔记,抄呀抄。事实上并不觉得有这么愉快。但是事情过去以后,往往像经过沙滤一般,把一切不愉快都滤掉了。这是好习惯。
  在英国写信回家说:归心如箭。在家写信去英国:我想你们,想你们的国家。肉麻是很肉麻,可也没有说谎,极之皆大欢喜。离开英国之前那几天,仿佛是患了绝症的人,只剩几天命了,乱说话,乱做事,没有人怪。其实不是这么愉快的,不过不愉快的事并不值得想。
  罗得斯跟我说:“……我不介意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奥尔菲也表示同意……”
  我居然反问:“女儿抑或情人?”还笑着的呢。
  他们并不介意。
  哈里斯带我上四楼拿作业,在教员室说:“哈哈,终于有机会跟你单独在一起了,衣莎贝!”
  旁的老师听见了,连忙说:“多享受,过一个好时光。”
  我眨眨眼睛,“别告诉校长。”
  当然不能全部这么愉快。
  我曾问N,“你可有想过要一个情人?”
  N答:“结婚十三年来,常常想过,常常想,但从来不敢。由此可知我妻子倒不是嫁错了人。”
  我微笑,我敬重他,故此没有追看问一句;是不敢呢,还是没足够的钱跟时间?N喝了几杯酒会豪爽的笑:“所有的女人都该结婚,所有的男人都不该结婚,难题来了,女人嫁给谁呢?女人是应该被珍惜的。”他是一个十二分迷人的男人。他四十岁,少许灰白头发,咖啡色宽脚呢裤子,??皮大衣,一个非常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太明显了。我很奇怪怎么夏绿蒂与我没有同感。
  还有F楼的咖啡机器,放三个便土一统杯咖啡。那座机器,有时候要狠狠踏一脚,不然没咖啡。所有一切一切。一切。一切。
  我不介意再去,但是去了还是要回来的,他妈的全世界的事都是一样的,有开始就有完结,我没有勇气再去开始,再忍受完蛋时的痛苦,再愉快也抵不过这个“得而失之,思念复苦”,我不敢再去。
  大考考得并不理想。因为心里一直惨惨澹澹的。考到最后一科,H先生不让我上厕所,他不肯陪我去女厕,在考场里还吵了一顿,哄堂大笑,结果校长的女秘书巴巴拉来陪了我去。
  实在并不见得有这么愉快吧?
  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
  或者是愉快的,因为我本是一个很懂自得其乐的人。野鸡学校管野鸡学校,开心管开心。除了剑桥牛津,皇家学院,都是野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很久很久才可以忘记。而现在,现在他们也放了暑假了吧?
  一夜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暮》
  我是在一个应酬上碰见她的。
  那天我没有带妻子同去,她到亲戚家去了。
  我坐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看着一对对男女客人抽烟、喝酒、谈笑,加上音乐,来往的女仆、侍役,我有种无聊的感觉,我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看见了她。
  她在抽烟,头靠在墙上,一身白。细麻的长袖衬衫,细麻的长裤,头发不长不短,脸色不十分好,她在抽烟。
  她并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样,十指尖尖的红寇丹夹住了一枝香烟在抽,她轻轻的用她的食指与拇指──并不是十分雅观的姿态,但是吸引了我。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来这个地方的通常是些颇有声名的人,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有两道很漂亮的眉,低垂着眼,她不是美女。谁是美女呢?在这个客厅中我找不到美女。如果妻来了,她可算得上美,但是妻……
  她很沉默。一口口的抽着烟,垂着眼。她的下巴几乎可以碰到膝盖,她坐在地毡上。
  没有人注意她,这一间屋子灯光比一般夜总会还要暗。
  她一个人来的?
  她抽完了烟,按熄了烟头。
  她的手指很纤细,没有指甲油。没有戒子,没有手镯。我看她的侧面,她甚至没有耳环、项链。
  她至少是自然的。
  然后我想到妻子,我大概跟她说了一千次,灰扑扑的玉是恶心的,没有条件,穿露背装也是讨厌的,厚底鞋、红嘴唇……她从来不听我。幸运的是她被公认为一个美女。她的确有符合条件的五官。
  她没有来。我一个人。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并没有看见我。
  我掏出烟,默默的通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
  她拿了一枝烟,我为她燃着。
  我想我可以开口了,我们毕竟不是在街上,我们认识这里的主人。
  我说:“一个人来?”
  她把手指轻轻的伸进头发里,摇摇头,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边。”
  我随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的坐在沙发中央。她是一个名人,最近举行过音乐会,那张脸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乐得几乎有点狂妄,在笑在讲,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无上兴奋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异。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尴尬的笑一声,“你与他同来?”
  “是的。”她在地毡上伸长了腿,“这里的主人硬要如此做──当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内疚,他要把我们拉在一起,他希望我们有救。”她的声音是毫不起劲的,甚至不像在说别人的闲话,一般人讲闲话的声调不但起劲,而且激动。
  然后她托着脸,对看我笑了,“那个便是我爱过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意思。
  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居然一度爱过这个人。你问起了……对不起。”
  我奇问:“为什么对不起?你原可以这样说。”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头,她又摇摇头,好像在嘲弄什么。
  “你要回去?”我问。
  “不,”她说:“为什么要辜负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还妒忌,我当然会走,妒忌里还有爱,有爱,有爱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过去一枝烟。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里高谈阔论。我的天。如果开了几个音乐会便这样我大概不应该批评他,也有人说我是个骄傲的人。
  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两个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曾看过他们结婚的启事。
  我说:“你是那个──”
  “是,我画画。”她点点“头。“音乐家的妻子。报纸上都是那么说,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从头发中看过来。忽然之间我伸手替她拨开了头发。
  她说:“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做什么?”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说。
  “不是,我说了谎,我是律师。”我笑道。
  “也很好。”她说。
  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她看着我。
  “是的。”
  “你给了婚?”她问。
  “是,两个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肴。“你们都把幸福带了到处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美丽的太太与美丽的孩子,为什么?”
  我怔住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举止是无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献宝,但是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做俗气,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过去,总算瞄了一眼,然后吃惊了,“多么美丽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说:“谢谢。”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问。
  “不在。”我说,“我家有亲戚生日。”
  “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她耸耸肩,“不过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睑,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会跟着他到处走,他错了。”
  我忽然说:“他没有错。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头,正对着我,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只是几秒钟,她说:“我配他不起,他太属于这个世界,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
  我静下来,她是美丽的,我认为她美丽。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我不该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我的天,我问我自己,这算什么呢,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认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我问。
  “乔。”她回答:“我母亲想我快乐。”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很有兴趣地。
  “珍妮。”
  她笑,“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