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是什么？”
  “为了众星下的挚爱——是浴血冲锋时常用的那句。”
  第034章
  这时，屏幕上的画面移动起来，杰西的身影在巡航舰旁边的空地上出现。
  威廉的眼睛如果能瞪出来，一定立刻掉在地上并携带着巨大冲击力砸出个深坑。
  只见杰西的脑袋顶，那头于保罗所在期间一直按第一流贵族最合适样式打理井然的金发，现在居然被折腾得一塌糊涂。形状完美的头颅上方，缠着一圈厚厚的粗笨纱布。大概军医包扎的时候正被不耐烦地催促，手忙脚乱，没来得及扎仔细，金发从纱布下这一绺那一绺钻出来。每一绺都精心摆出让帝都时髦理发师最憎恨的方式和角度，而且还要粘连上一些已经变硬而挂在那里的暗红血块。
  落在金色上的红色，出奇的醒目。
  杰西身上的军服，也是斑斑驳驳，满是似乎只有战场落败的大兵才会搞上的狼狈东西。红的大概是血，黑的应该是机油。半条高级军服的衣袖撕破了。膝盖上也勾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似乎里面还贴了块纱布，歪歪扭扭的，一看就知道是他本人随便糊弄上去的。无论是不上心的烂技术，还是其中体现出来的劣质医德，都是医护学校梦寐以求的反面教材。
  杰西孤身一人站在空旷处，旁边很远的地方跟着几个军官，全用着异常敬畏的眼光仰望着他。
  终于，画面里开始出现配音，是一个狂热激动的大嗓门，“天哪！杰西将军！战神！战神！我终于拍摄到战神啦！战神在我的镜头里！”
  在这种刺激视觉听觉的背景下，杰西却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微微垂着眼皮，目光随意落在这片第二次在他策划下被攻占的星球上，倒似乎有点搞不清楚身在何时何地的感觉，只是盯着一块被狂风吹得满地乱跑的破金属皮发呆。
  杰西的手里捏着一张小卡片，有点神经质地反复摸索着，既不扔开，也不揣回兜里。大概是曾被过度频繁地拿出来翻看，卡片皱巴巴的，不过没有一处折痕，显然翻看它的人一直在或有意或无意地仔细保存着它。虽然一直没去低头看那张卡片，但杰西的全副心思都在上面，尽管镜头距离杰西很远，威廉仍能看得出来，杰西捏着它的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
  杰西这个捏纸的动作，给威廉一种莫名的凄厉感。属于人类这种生物的指尖，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坐标点，却似乎把整个银河系的能量都硬生生压缩在那里。但是，就如同银河系出生时的核心一样，它同时被更千百倍的重负压抑着。
  威廉甚至有种错觉，下一瞬，手的主人似乎就要放弃这个空间坐标点，直接纵身跳进地狱，让烈火灼烧出“滋滋”的响声，来给这个从形貌堪与真空无疑的虚无坐标增加些热度和光芒。
  真是可怕而不切实际的联想，威廉自我嘲笑着摇摇头，但目光仍是不自觉地沾在那方卡片上。猛然间，威廉心中一激灵，从那个卡片已经不易辨认的花纹上，他蓦然发觉，这个卡片，是保罗临返回猎户旋臂前，让他转交给杰西的那张。算来只有一天多的时间，可是已经被磨损成这样了……
  大概没有注意到有镜头悄悄对准他吧，杰西此时的神情，生涩而迷茫，和以往威廉看到的光彩耀人一面完全不同。
  奇异的镜头效果，让威廉竟然想起，屏幕上这名被某狂热画外音称作战神的年轻男子，其实今年方满十八岁。
  ＊＊＊＊＊
  在画面和声音信号都接通后，对面杰西手下的联络官出现，向威廉通报断鹊桥中渡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易主的前后经过。
  一番介绍下来，威廉和他旁边的军官们都听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威廉脑中只能反复出现一个画面，那就是排山倒海，霹雳过境。
  平时真看不出杰西是这样的人。瞧他素来寡言低调，但乍一站到前场，居然自始至终都率先冲在首位，步步抢攻，吸引住打向前沿舰队的所有炮火。甚至还屡屡故意犯险，挑逗敌军对他冒进，借以紧逼对方此时每个瞬间泄漏的缝隙，调动己军迅猛斩杀。手段彪悍狠辣，根本不给己军和对方一点喘气的机会。
  那名联络官介绍完后，自己也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跟着屏幕这边的人共同低声吐出口气来，才能缓和情绪，感叹一句，“我这辈子肯定都忘不了今天！杰西准将在说完那句‘为了众星下的挚爱’后，所表现出来的胆识、气魄和华丽的作战才能，让全军惊心动魄。他真的是下手毫不留情……”
  “不仅不对敌军留情，也不对自己留情。”联络官旁边的一个副官情不自禁插嘴。
  “是呀，那时旗舰中炮，一根金属梁砸下来。我看到杰西准将的头顶被擦到，血马上淌满半边脸，头发全染红了。可他连坐都没坐下来，就又喝令进攻——唯一的小动作，是截住顺着胳膊流下去的血，以免染到手里正攥的什么小卡片上。”
  联络官先是连连点头赞同，然后才发现不对，责备地看了一下那个僭越发言的下属，方对威廉道，“威廉小公爵，战况大致如此。杰西准将锋芒耀眼，确实令我辈心折。现在一日之中，全军上下已经全用战神来在背后代称他了。”
  联络官正说到这里，旁边的副官通报，“杰西准将从外面回来啦。”
  杰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屏幕上，身上的军服已经换过了，头上的纱布也被专业人员重新缠好。手里仍然紧紧捏着那张小卡片，面孔和身体的其他地方因此失去神经的力量焦点，反而看来异常内敛而平和。
  不管怎样，威廉见到杰西的外貌不再那么恐怖吓人，才放下一点心。
  只是杰西周身包扎得太过干净整齐，倒给威廉一种为了上镜头才匆匆拾掇的感觉。从这点说，杰西虽然向来安然沉默，似乎总是心不在此，但从点滴小事上又能看出，他并非不懂体谅照顾他人的我行我素类型。这也是杰西最初就给威廉留下强烈印象的地方之一。
  和威廉详细交换了之后怎样合围歼敌的布署意见后，杰西一再叮嘱威廉千万不要冒失急进，“敌军的主力舰队现在一定力图突围，小心他们拼死一搏。”
  手指扣在皱巴巴的卡片边缘上，杰西沉默一下，又飞快地补充，“千万不要造成我军前沿舰队的不必要损失。”
  威廉回想着刚才杰西战后的模样，以及联络官那番话，不由无可奈何地苦笑——真是想不到，对面这个带头闯阵不要命的莽撞鬼，居然也同时是再三跟别人讲要稳妥行事降低伤亡的人。
  ……如此自相矛盾，却又更想时刻看着他……想站在他身边，听他说出那句话……为了众星下的挚爱……
  军情交换结束后，联络灯变换颜色，标志当前的交谈已经转为不受纪录的非正式内容。威廉并没有立刻掐断通讯，而是脱口询问杰西是否愿意进行图像茶会再聊一会。等邀请完，威廉才觉得他在如此军情紧急的时候居然说这个，实属冒失，不禁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待杰西出言拒绝。
  谁知，杰西的眼睛在联络灯上一瞟而过后，居然慢慢向威廉点了点头。
  威廉简直欣喜若狂，连忙把信号转到自己的个人专用小屏幕上。
  杰西只是让旁人散去，并没有吩咐送来茶点。事实上，他一直守着老习惯，从不去碰军官休息室的食品——各战舰的那处地方，总宣称严格遵守贵族管家学校的各种训诫，其中一条，就是做出的东西宁可倒掉，也不能让奴隶的舌头碰到。
  屏幕上的杰西望着这头忙来忙去的威廉，等他终于停下来，自己又迟疑了一会，才咬咬牙，快步走近一点，迟迟开口，“……我想请你……是这样，有一个奴隶……是我的亲人……”
  威廉虽说刚知道杰西是奴隶那会颇为惋惜，但后来相识多日，视线一直被牢牢吸引，早就尽量让心里忽略这事，如今听杰西提到有一个“奴隶”亲人，才又想起银河系还有这件尴尬的现实，脸色不由翻转一下，“呃，一、一个奴隶……？”语调也不由干巴巴的。
  杰西立刻闭紧嘴。
  长于社交的威廉马上注意到杰西的变化，他突然有种模糊的感觉，杰西正在离他远去。威廉连忙热络地踏上前，“是你的亲人？那当然不一样，我决不把他当奴隶看待。”
  杰西却退了开去，“不……没什么事……你……慢慢吃茶点吧……”他掉转身，笔直走出摄像头的范围，再也没有回头看威廉。
  直到确定自己的身影已经完全离开威廉的视野，杰西才僵硬地停下来。他挥起拳头，狠狠捶上指挥室坚硬的金属壁板，把那里打出一个小小的凹坑。
  弯曲的平面，反射出跟别处微有差别的光芒，让人不自禁被吸引住目光。但它仍然是整面金属壁板的一部分，反射出来的，也其实完全是一个体系的金属光泽。
  杰西低眼，看着自己的拳头，那里没有破口，不象以前在粗糙的岩石上常得到的清晰结果。他抽出随身的军用小刀，在手背上深深划下，鲜血喷涌而出，“……我宁可如此……”
  慢慢从颈上摸出那个金项链，打开小巧的坠子，杰西确认地看着坠子盒盖上那几根奔尼的头发，软软的，但每一根都是纯正的金色，干净亮丽，不沾染一点杂色和尘土。
  “……才在战场一天，我居然就变得……这样软弱，甚至去想……”杰西颤抖地把坠子贴近唇边，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
  第035章
  杰西急行军，拦截断鹊桥星团的狭窄腰腹。敌军防守的人力火力虽强得多，但杰西的行军速度也比威廉上次走这趟路快了十多倍。原因之一是上次威廉率军打过这一带时，曾按杰西的计划，把每个星系的防御措施都彻底清洗毁坏。
  这时，居然有一艘胖墩墩的民船向猎户军的正中央大摇大摆地飞过来。
  船主见到上来检查的猎户军后，递上一份高级手令，“我是杰西准将的‘贴身机要副官’张秀刀上尉，这是准将给我的两个月带薪休假令。现在时间已满，我是来结令的。”
  秀刀立刻被送到舰队指挥中心。他走到杰西面前，拢一拢多日没去理发店修剪的半长黑发，找了一张最大最舒服的皮椅舒舒服服躺坐上去，仰天长叹，“天哪，这两个月，真是累死我啦！”
  杰西满眼复杂地看着重现面前的秀刀——只过去短短两个月，他和秀刀都实现了当初约定的计划，甚至干得比计划还好，但这结果，却早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秀刀即刻敏锐地感觉到杰西的视线，他抬眼犀利地打量杰西一下，才道，“……看你的样子，好象比我还糟糕……我们是在打胜仗吧……？”有点玩笑的寒暄话，但口气慢吞吞的。
  杰西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秀刀真正和他以本人的身份来交谈，只不过寥寥几句，之后两人就远隔数十数百光年，但如今重又面面相对时，却仍然只用了一句话，就化身一柄菲薄的快刀，甚至连白光一晃都没看清，自己心尖上蒙的那层黑色的厚膜就被挑裂。粘腻的鲜血从中汩汩而出，竭力隐藏在里面，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力量去看的东西，也无处遮蔽地裸露在对方的雪亮刀锋下。
  ——重要的是控制刀锋的方向，杰西竟想起保罗教他使用军用小刀时说过的话，当时保罗的第二句是，“杰西，军刀的两面都有刃，不要一冲动就忘了这点。你必须学会控制。”
  ……控制这个词，保罗每次说出都会让杰西条件反射地去痛恨，也因此被他那时当即扔在脑后……
  杰西站起来，倒了一杯冰镇甜茶递给秀刀，“这段日子，有劳了。”
  “谢谢，我的将军。”秀刀接过茶，没马上喝，而是继续仔细地看着杰西。
  押送秀刀过来的中士见到杰西居然给秀刀倒茶，才相信这人真的是杰西的“贴身机要副官”，临走前不由愤愤不平地叨咕，“居然连带薪休假这种小事都要杰西准将亲自写手令！还得准将端茶伺候！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