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真机灵。”威廉打个哈哈，自我解嘲，干脆也不再多套近乎，公事公办道，“杰西，因你这边没有高级机密频道，所以我奉命在此当面通知你：现在前方战场发生重大变故，你已经成为本地仅存八百战舰的战地最高军官。帝都那边传令，在援军赶来前，由你担当战场总指挥。”
  威廉本以为，这个惊人消息一砸下去，杰西那张缺少表情的幽然面孔，怎么也会显出点人间杂气。
  谁知，杰西的视线根本没转过来，只是走向威廉的陆上车，先把奔尼放到顶后面扔放杂货武器的狭小空间，再为威廉打开司机后面贵客座的车门，自己则自然而然坐上前面的司机位，接着又开始心不在焉地看着威廉旁边的草地，顺便等他上车。
  威廉瞧着杰西利落自然地做完这一切，突然有种早被看透的烦闷感觉。
  ……苦行的人，并不是因为不知人世才去山中……
  威廉冲动地走上去，把奔尼从武器堆里抱出来，安置到杰西本来为他准备的后车座上，帮他绑好安全带，然后运了口气，“彭”的一声，重重关上车门，再绕到杰西旁的司机副驾驶座旁，自己动手打开车门，也不招呼就大马金刀坐上去，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小声道，“路上别开太快，我可没瑞恩胆子大。”威廉曾听保罗说起瑞恩在鞭伤杰西后天天去病房看望后者，就想当然地猜测两人现在已经又象当初一样同进同出了。
  也不知道杰西听没听见威廉那句要求关照的话，威廉刚坐稳，杰西就驾着车子象子弹一样飞出去。
  威廉研究一下当前的车速——好象是比那天飚车的时候慢上个一点点，可是，还是太快了吧？
  ＊＊＊＊＊
  进了后遣队营地，威廉这回主动帮杰西找到一间小休息室放下奔尼，才领他去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里，所有的人都在。
  威廉跟着杰西坐到指挥桌旁，环视左右。会议室的其他军官，都表情硬得象石头，看过来的眼神也象石头。威廉不由叹气，这副样子，还打个什么呀？
  不过，好象大家都认为威廉是会议主持，一起木着眼珠子瞪着他。所余的这八百战舰的中型舰队中，威廉身为少校虽然不是军阶最高的，但凭借皇亲国戚的大贵族公爵出身，再加上有作宰相的父亲站在背后，让他于这个舰队总指挥方达中将不在的时候，似乎成了所有麻烦想当然的投放地。
  威廉只好正正领带，开口讲述败绩，“方达指挥官进入断鹊桥星团维持治安。从人马旋臂过来的海盗军把他所有的小渡轮都偷袭炸毁，盘踞了这一星团。方达中将被困在和我们隔着一段普冥域的断鹊桥前渡撤不出来。我们这里的后遣队前去救援，不幸指挥官遇伏身亡，同时把相望滩仅存的小渡轮也损失一空。目前我后遣队在此只剩下八百战舰。”
  威廉说完，就望向杰西，自我无声地嘀咕，“希望我的脸上还留些大贵族风度，不要也很象石头……”
  杰西却仍然是那副心不在此的样子，开始用既然如此那就如此的神情，伸出手，一份一份地拿过来众军官堆在他面前象小山一样吓人的战败资料，并随口简洁指出一些需要细节补充的关键地方，询问是哪位军官负责。
  威廉望着这样的杰西，却不合时宜地有种似曾相识感。
  ……山中修行的人，就算在讨论下顿饭吃什么的俗事，也是这样随时都要入云而去的样子吗……？
  第018章
  此时，威廉对面的张秀刀，居然明目张胆隔着宽宽的会议桌扔来一张大纸团，威廉先是下意识接过纸团，然后才发现此举太过嚣张，忙冲周围不满他们在这种时候还开小差的军官们干笑一下，又埋怨地瞪一眼秀刀，才把纸团拿到桌下拆开看，只见里面只有几个字，“瑞恩的补考。”
  威廉也马上想起来，杰西在帮瑞恩补考战术模拟课那天，也是以现在这样一副体谅又务实的保姆样子，听瑞恩大诉苦水，同时在无人察觉时把视线投向不知名空间，悄然神游。
  如今坐在瑞恩位置上的，是以自己为首的一众帝军军官。这个想法还真是叫人……威廉在肚子里苦中作乐笑一下。
  作战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军官们会前和此时的表情有了明显差别。
  一眼就能看到在会议桌上流动的无声空气——虽然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或者就回去睡一大觉，等待猎户臂派人支援吧。
  杰西却又开始把堆在眼前的战败资料一份一份放到一旁，有条不紊地总结，“大家就是担心，因为失去小渡轮，方达中将被困前线，无法从我军得到物资援助，情况不良吧？”
  ……他是不是下一时刻，就要一人发一个飞行球，让大家象瑞恩补考那天一样玩起来……？
  心生自我挫折的同时，威廉突然想把杰西超然飞翔的神经拽回地面，他抽过杰西手旁一份署着自己姓名的资料，展开来摆在对方面前，“我们大家确实‘很担心’！‘非常担心’！海盗军看准方达中将没有后济，跟他打的正是消耗战！方达中将早就到了弹尽粮绝的边缘！断鹊桥星团位于周围人马猎户几股势力的夹角，一旦失守，平衡打破，我们后援队这八百战舰在此根本控制不住！猎户臂本土却跟我们隔着个宽阔的普冥域，有再多人也一脚跨不过来！”
  对面，秀刀又明目张胆地扔过来一个大纸团。
  威廉不由抬眼望天——他周围到底都是些什么人。这回他干脆也不用眼神跟别人道歉，也不把纸团藏到桌下，就当着大家的面拆开阅读，却见上面只写着一个词——“风度”。
  威廉抬起眼，发现秀刀用手托着下巴，同时对他眨眼睛。
  威廉用手把纸重新揉成一大团。
  秀刀连忙抱头，当众做出“别打我”“别打我”的夸张可怜样。
  威廉哭笑不得，只得把这一大团废纸塞进妥帖笔挺的军服裤兜里，那里马上就鼓鼓囊囊地暴涨成跟他风度相违的邋遢样。
  杰西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俩，也不说话，待一切停止了，又等一会，才继续开口，“那就先给方达中将送些紧急物资吧。”
  ——怎么还是说着这样神仙一样的话？威廉觉得自己又要开始暴走了，再看看周围，好象其他人比他还要抓不到方向。
  威廉用力按瘪那个涨满的大裤兜，才算勉强摆出个贵族风度来，“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们的小渡轮都已被击毁，后援没有交通工具送往前线，所以才落到如今的窘境。”
  “不是还有大型渡轮？”杰西脸容安然。
  “可是鹊桥前渡只有狭小的二级空间窗口，大型渡轮穿越不过去。”秀刀突然抢过威廉的话头，直言不讳，“否则我们早就这么办了。”
  “但是，”杰西抬起眼皮，转望秀刀，“为什么需要大型渡轮穿越空间窗口呢？我们只要派大型渡轮到达鹊桥前渡附近的亚空间，向银河系主位面抛出物资即可。”
  “可、可是，”威廉一愕，“从来没有人这么干过！简直跟闭着眼撒套圈一样！抛出去的物资没有自带星际定位仪！能有多少准确穿越空间窗口？就算有物资侥幸穿越空间窗口，也一定是天女散花！又有多少能被方达中将的人成功捕捉到？如果有物资向海盗军飞过去怎么办？不就成了资助对方？我们有没有这么多物资经得起这种超常损耗？会不会没支援成方达中将，自己却扔得一干二净！把相望滩星群这块阵地也莫名其妙扔丢了？”
  其他军官这才跟着从杰西飘然言语带给他们的爆破性震惊中缓出神来，忙也纷纷发问，“此外还有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然后是……”上到天文物理，中到战略战术，下到组织运营，乱七八糟的难题排山倒海而来。
  杰西一直静静地听着，既不重复刚才的话，也不再多说。
  一直等大家滔滔不绝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由秀刀总结性提问，“请问杰西指挥官对这个设想有无详细方案？成功的可行性是多少？”
  “……”杰西抬起蓝眸，耐心地看了他一眼。
  会场出现一片死寂。
  威廉不由有些责怪秀刀这个最后一道发言太没力度，简直就象在帮杰西说话——受过这么多年军校的系统培训，还不知道方案和可行性全是人做出来的吗，重要的是点子对不对。
  杰西又等了等，环看四周再也没人站起来说话了，才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
  ＊＊＊＊＊
  会议结束。所有人的表情还是象化石，但这回是脸上嘴巴那里大开出个“Ｏ”字形窟窿的化石。
  杰西立起身来，出门而去。威廉目送他颀长的身姿泰然而行的方向，猜测是到暂时安置奔尼的小休息室那边。
  秀刀隔着桌子，又把一个大纸团扔到威廉头上，“你打算怎么办？”
  威廉没好气地看着秀刀，“还能怎样？当然是想办法执行了。”
  秀刀一乐，“我好象刚才听到你带头大喊这个计划疯了。”
  “那又怎么样？他是指挥官。反正每次碰到你和杰西，我都会搞得满头大汗——上次飚车也这样——不要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刚才是故意给他递话帮腔。”
  “你不是说过，我终于碰到比我还能发疯的人？我要珍惜机会哦。”秀刀也不否认，“我也早就说过，你的胆子其实比自认的要大得多。”
  “这只是刺激成麻木罢了，当初瑞恩不也毫无神经地坐在杰西狂飙的车内。那次电脑模拟战我精心研究了那么久，居然还不如杰西临场随手发挥，从那之后我就一天到晚受刺激。”
  “原来你已对杰西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
  “你少夸张，我只是想试试他的实战能力！搞得再坏，也不过是维持现在措手无策的倒霉样。”威廉看着秀刀离去的身影，却也突然困惑起来——他到底是为什么，在看到杰西用与世隔绝的神态问别人，对这个疯狂的计划还有什么疑问，就忽然涌起强烈的冲动。
  ……想把那人这个飞在九天之上的心念，变成实实在在能看得到的东西……
  第019章
  杰西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大胆议案，于威廉频频找来商讨下，变成细致周密的作战详图。按秀刀的评论，“这两个家伙，一个是眼中看不到障碍物的野蛮人，一个是盲目随野蛮人往前闯的契约魔鬼。”
  但不管怎么说，作战方案以强势层层推行。当收到方达发来“成功收到物资，正巩固阵地”的确认通信时，指挥中心一片不可置信的欢呼声。
  威廉是那个脸上不可置信表情最强烈的人。
  杰西的表情则简单得多，当初他帮瑞恩补考过关时，也是那副心无旁顾马上离开考场的样子。
  ＊＊＊＊＊
  杰西回到舱房，看到奔尼正在做他走前留下的数学作业。
  奔尼认真地念着那道代数题，“有两个奴隶去开矿……”
  杰西顿住脚，俯过身去，翻翻奔尼手边的书，“这是我给你留的吗？”
  奔尼扬起小脸，“嗯，你不是说做第一章的头十道题吗？这是今天最后一道了。我都会，老师上课时讲过很多遍。”
  杰西拿开课本，“别老做这些，我带你再去买些其他书。”
  奔尼跳起来，“太好啦！今天要带我出门吗？”就算在帝都，杰西也几乎没能带奔尼出过几趟门，这次在相望滩星群，更是连舱房的门都没带他出去过，也难怪奔尼再懂事听话，此刻也快活得跳起来。
  杰西抚摸着奔尼的小脑袋，感到那柔软的头发刷在掌心指缝里，痒痒的，热乎乎的，不由联想到那些小鸟，小家伙们在还没长出飞翔用长羽时，翅膀上就是这种绒毛吧。
  ＊＊＊＊＊
  杰西给奔尼找了个大外套，罩住包括奴隶镣铐在内的全身上下，搭着他的肩膀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