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照相馆时，伊莲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于自己的好运气。还没来得及收起唇边那抹大大的笑容时，就一眼看见等候在路灯下的那个笔挺的身影。
  大概是由于震惊，伊莲那抹笑容便这样僵在了脸上。临近夜幕，路灯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迪克兰的表情，伊莲答应了人家的事，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又调整了一个抱歉的表情在脸上。在迪克兰面前站定，伊莲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无比愧疚的：“抱歉，阿道夫先生，让您久等了。”
  迪克兰也不恼。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突然说道：“布朗小姐，已经六点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吃完饭后再画？”
  伊莲听到这话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伊莲镇定下来说：“我的意思是，不必麻烦您了。”又补充道：“如果您饿了的话，我可以等您吃完再给您画。”
  迪克兰听到这一番话，也不再勉强她，只是笑道：“不，我不饿。”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了夜幕下的街道。
  伊莲第一天工作，又洗坏了人家的照片，虽然迪克兰保证他不会去投诉她，但心里还是很害怕。想着心事，脚步自然也就慢了下来，紧紧抱着书包跟在迪克兰的身后。
  伊莲抬眼看了一下天空。这时天边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已经散尽，夜幕已经降临。昏暗的路灯投在街道上，照出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伊莲突然想起那个人曾经同自己描述过的他的家乡，夜幕下是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不似他们那边，是灯火通明的喧嚣。可是……伊莲想，现在自己就在他的家乡了，但那些安静祥和下，却感觉到的是森森的寒意，说不清道不明，却让她觉得害怕。
  伊莲更加紧地抱住书包，不由自主地想，他到底在哪里呢？到底在哪呢？她一个人很害怕。
  这时行在前面的人突然停驻了脚步回头看她：“布朗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才走得这样慢。”
  伊莲也停了脚步，闻言摇摇头，挤出一抹笑：“没有没有。您在前面带路啊！所以我才走在后面。”
  迪克兰没有勉强她，转过身继续走，却开始同伊莲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话。突然问道：“布朗小姐，您还是学生吧？怎么一个人出来打工了？”迪克兰的声音透过十月已经有些阴冷的空气抵达伊莲的耳畔，显得有些飘飘渺渺。伊莲“嗯”了一声，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飘飘渺渺：“家里人都到克莱尔联邦去了，我一个人没有办法供自己读书了。”所以她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是这样害怕。就连语言，她都是不熟悉的。伊莲突然有些讽刺地想，她在二十一世纪也算是一个高智商的，虽说学的专业是绘画，但好歹也有过三年留学生涯，英语读写皆不成问题。因为在巴黎读书，顺带着也学会了基础的法语，日常交谈也丝毫不是困难。谁知到了这个国度，反倒成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虽然凭着这具身体原有的语言本能，她的语言交流并不成问题，但却不会写。但倘若能够像其他十九二十岁的女孩一样上学，以她的资质与努力，想来是应该能够学会的。但却偏偏出了一个什么经济危机。与她关系原本就不牢靠的父亲与继母瞒着她举家搬往隔壁的克莱尔联邦避难去了，却留下她一个人，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如此也毫无亲情可言了。
  可即使没有所谓亲人的存在，她也是可以活得很好的。更何况那些，也的确不是她的亲人。
  想到这，伊莲略低下头，路灯阴暗，除了她自己，谁也看不清她眼底的那些伤感。
  从一个国度到另外一个国度本就是一件艰难且伤感的事情，伊莲这样想。
  迪克兰的家在喧嚣繁华的市中心，平时人来人往最是热闹不过。在这夜幕降临的时候，街上虽安静不少，但各家各户折射出来的灯光撒在了宽敞的街道上。迪克兰在临街边一扇略显破旧的门前停下，掏出钥匙。钥匙叮叮咚咚的声响在这苍凉的初秋，显得更加空阔。不一会儿迪克兰就打开了门彬彬有礼地请伊莲进去。伊莲虽然有些顾虑，但犹豫一会后还是踏进了迪克兰的家门。
  “麻烦您了。”伊莲对迪克兰微微鞠躬，为自己的过失感到抱歉。
  “布朗小姐，您不必这样拘礼。”迪克兰打开了屋子里的灯。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迪克兰的笑容显得很柔和：“随便坐就可以。”
  尽管迪克兰显得亲切随和，但伊莲还是一刻都不得放松。换下拖鞋后，伊莲抱着书包小心翼翼地坐在靠门的沙发上，停顿一会，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早上的炭笔和纸张，将纸张在面前的桌子上铺平。似有些犹豫，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问：“阿道夫先生，您坐在那里可好？”
  迪克兰见她这么紧张，本想倒一点水给她的。人已走到饮水机旁，但转身看见她已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心想如果再给她倒水，势必会使她更加紧张。如此一想，手也就从饮水机上移开了，又按照她的吩咐，坐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阿道夫先生，您照片的姿势是怎么样的？”伊莲突然想起这不是在画室学绘画，眼前的人更不是模特，自己想要画什么姿势就让他摆出什么姿势，便补充道。
  迪克兰扯了扯嘴角：“不必，这样就挺好。”
  伊莲见他本人没有意见，也不再过多纠结，半趴在桌上专心作画起来。
  因着迪克兰没有要求，伊莲画的也是最简单的速写，画完后如果迪克兰想要她上色，便直接加上色彩即可。虽然速写美其名曰“速写”，但其过程也不是一两分钟就可以搞定的。趁着这个空挡，迪克兰又将那半道上与伊莲的对话进行到底。
  伊莲并不多话，迪克兰问一句她答一句，一心只想快些完成。从迪克兰的角度看过去，橘子灯光下的姑娘半趴在桌上，侧脸线条格外柔和漂亮，拿着炭笔的手刷刷地在纸上勾勒出线条，目光异常专注，也不看其他。
  真是一个有些胆怯但却认真的姑娘。迪克兰这样想。
  接触了熟悉的画笔，伊莲的整颗心便都扑在了眼前的画上，一笔一画都格外专心。不为其他，她本就对艺术执着又喜爱。
  “布朗小姐，您似乎不太爱说话。”迪克兰意识到她的紧张无措，尽量想从言语中让她放松下来，他说道：“我的侄女和您一样大，她非常活泼，总是说个不停，像小仙女一样。”迪克兰对他那位可爱的侄女一向非常喜爱，言听计从。
  伊莲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她没有抬起头来看迪克兰的表情，也没有接话。她静静地坐了片刻，突然想到从前的她也是很爱说话的，也十分活泼。纵使是在独自在异国他乡留学的最初，也是闲不下来，和同学用蹩脚的英语聊得开心，却从来没有像今时今日一样不敢开口，害怕说错话。
  她突然想到迪克兰口中他那“像小仙女一样的侄女”，一阵强烈的自卑就涌上心头。
  如果她还有亲人的话，她也是可以像小仙女一样可爱的。
  迪克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想了想又觉得即使她的父亲与养母搬到了邻国，她在这里应该是有亲人的，便关切问了一句：“布朗小姐，您在这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伊莲的手突然一抖，仔细回忆了一番起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的生活，果断地回答：“没有了。”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其实之前是有一个未婚夫的。但是后来上了战场……大概是在奥尔兰一带作战吧！后来便一直没有了消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说到这伊莲突兀地笑了一声：“我想，他大概是死了吧！”
  所以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这时伊莲轻轻将笔放在桌上，她已经完成了画。她站起身来将那幅画拿到迪克兰跟前：“阿道夫先生，您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需要修改？”趁着迪克兰低头看画的空隙，伊莲抬眼看了一眼那盏刚才一直在她头顶的灯，橘黄色的光线一直让她的眼睛不太适应，但她突然觉得这个颜色的灯光，有些像那日清晨的阳光。
  ☆、第三章
  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第一个月的试用期后，伊莲顺利拿到了自己第一个月的薪水。照相馆给的工资不低，伊莲留下足够的生活费后惊讶地发现居然还有部分剩余，又恰逢轮到极其难得的半月一休，伊莲打算去书店买一本画册和一本帕提亚字典。她的帕提亚文实在太差劲了，除了日常的交流可以进行之外，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办法写出来。伊莲想，如果这样子下去的话，等她以后攒够了钱，即使有一技之长，恐怕也是不能考上大学的。
  来到这里已有一段日子了，但这座城市对伊莲来说却还是完全陌生的。从东边大街一路摸索至西边的小巷却还是没有找对地方。伊莲是个异常倔强的女孩，在问路在遭到几次不理不睬之后，伊莲便彻底放弃了询问他人的念头。所幸伊莲居住的是一座大城市，各街各道都设有路标，虽然上面写的都是伊莲看不懂的帕提亚文，但伊莲还是根据路标上的答案，连蒙带猜，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书店。
  虽然是周末，但由于严重的经济危机，书店里是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人的。老板见到客人也分外激动，热情地迎上去询问伊莲需要什么书。
  伊莲简单地说明了自己想要的书，就在老板去找书的过程中，伊莲在店内随便逛了逛，却吃惊地在外语区发现了英语字典和各种英语书籍。再找下去，伊莲又惊讶地发现了法语书籍。
  抽下一本英语书籍，伊莲指着上面的字问老板：“请问，这是什么语言？”
  老板正在帮伊莲找她要的书，听到她的问话停了一下，顺手接过伊莲递过来的书，只瞄了一眼便道：“这是克莱尔文，克莱尔联邦南部使用的语言。”说话间又指了指另一书架上的法语书，说道：“那也是克莱尔文，不同于这种，是克莱尔联邦北部使用的语言。”
  “总的来说，这两种文字都是克莱尔联邦的官方语言。”老板因为书店没人，一讲起话来便是长篇大论，十分详细，伊莲连连点头。趁着老板说话间，又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克莱尔文的字典，发现和克莱尔文和英语的词语和用法并没有多少区别，心里暗暗惊叹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又到书架上拿了一本帕提亚文和克莱尔文双语的书，同帕提亚字典与画册一同结了账，伊莲还没走出店门，就迎面碰上一个女孩。
  女孩留着一头十分美丽的金灿灿的长发，穿着十分鲜艳夺目的衣裙，还未进店门就开始高声叫起来：“老板老板，最近新一期的时尚杂志来了没有？”那个声音十分甜美可爱，纵使用这样有些骄纵的语气来说，也不觉她有多讨厌。伊莲本来结完帐抱着书准备出店门的，见着女孩像风一样从我身边过去，又听见她轻快的语调，不由地转过头去看。这一看伊莲呆了。
  清晨的阳光刚好照在书店的门口，梧桐苍翠，矢车菊花开。女孩在门口放杂志的地方站定，并不理会老板的殷勤，自顾自地抽出一本杂志正随意地看着，她的眉间有着眉飞色舞的神采，虽然这一张脸略有些青涩，再除却肤色和头发颜色的不同，正是伊莲在现代的模样。
  伊莲站在不远处看着发愣。那个女孩就像生长在阳光下的矢车菊，甜美清丽，青春活泼。她正专心看着手上的杂志，时不时转头问老板几句，完全是天真的少年模样。
  “你看我干什么？”也许是看得太久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女孩疑惑地朝伊莲问道。
  伊莲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抱歉地朝她笑了笑：“对不起，失礼了。”抱着自己的书像逃跑一样逃离了书店。
  手上的画册和词典很重，伊莲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向老板要一个便利袋装起来。同时伊莲也察觉到一丝不可名状的悲哀。
  唉，秦伊莲啊秦伊莲，那都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不管从前如何天真烂漫明艳动人，她如今已经被生活的压力逼迫得快要喘不过气了。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一个文盲。无论在哪一个时代什么样的社会里，文盲总是不会有好的出路的。
  下意识的，伊莲更加紧地抱住了胸前的书本。
  日子依旧无波无澜地过去。伊莲在照相馆的工作也逐渐步入正轨。伊莲从原先只能打下手的份，逐渐能够一个人独自洗出质量较好的照片。因她为人谦虚，待人诚恳又从不计较，原本受排挤的日子也稍稍好过了一些。伊莲又通过自学，已经勉强能够看懂一些基本的词句。虽然连读报的水平都不到，但总算摆脱了“文盲”的可怕阴影。经济危机虽然还未曾消除，但前段时间那种人人自危的情绪也已逐渐地消失。日子好像正在一步步走向光明。而转眼，一下子就到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