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3-08-09 17:23      字数:4997
  服毒自杀──是谁的错?社会的错!金钱是万恶的.温情是永恒的。”
  “你没有同情心。”
  “你会写得很好!大成,以你的笔法,你会做得成功。”我说:“还有,对了,美姿画报找你写小说。”
  “你怎么知道?”他有点兴奋。
  “我听的电话,每千字四位数字,请你立刻同他们联络。”
  他很高兴,“美姿的要求一向严格。”
  我看他一眼,“不过假使我是你,我就不写美姿。”
  “为什么?”他愕然。
  “人家每个月出两期,期期销十多廿万册,太流行了,这么流行,怎么可以?人人都看的刊物,怎么严肃得起来?”我强忍着笑。
  他怔住,认真的思索起来。
  他这个人最近有点走火入魔。
  评论家把所有的文章分为明类:流行作品绝非文艺,凡是文艺必须曲高和寡,然后又慨叹文艺刊物都关门,没有读者,一有人看,又立刻把该等作品打入流行类,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
  我说下去,你要写文艺作品,就必须放弃广大的群众作读者,只被少数的评论家品赏,评论家本身有没有作品不打紧,他不会写,他会批评就得了。
  “能不能做到雅俗共赏?”他天真的问。
  “谁肯承认自己是俗人,所以你说,做不做得到?”
  “你真狡猾。”
  “社会的错。”我挤挤眼。
  “有时很坏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评。”大成不服气。
  我笑,“噫!你妒忌,你够胆说人家的作品坏。”
  他沉思。
  “大成,别再想下去,出版社来催稿了。”
  “我还没有题材。”
  我怕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
  “你以前说的,大成,顺手拈来的题材最好。”
  “不可以,读者要求不一样了。”
  我很替他难过,他说过,一个写作人最怕碰到这种关口:文恩干涸。
  到家没多久,他便成为忧郁小生,深居简出,也不再接受访问,亦不搞宣传。
  我很怕他会得在本市消失。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那不宣扬也不打紧,怕只怕一无作品,二不露面,一下子他就遭淘汰。
  一日半夜,他打电话来,大成承继了许多候活晓治的习惯,他甚至不在白天与人聊天,因为他说黑夜令他觉得安全。
  他说他要写一本小说。(语气像他从前根本没有写过小说一样,一点信心都没有。)
  “用什么题材?”我怕扫他的兴。
  “我做了许多资科搜集,我要写三十年前的上海。”
  我不出声。
  这也很容易,随便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上海人,就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切资料,这有什么稀奇,很枯燥的题材,我看不出为何八十年代的读者要对三十年前的事感到兴趣。
  但我不敢发表意见,我怕他更加意兴阑珊。
  “战争场面很难写。”他说。
  “你可以写 “冲呀”……”我忍不住说。
  “你再这样我真的不同你说了。”
  “大成,为什么一定要战争?”
  “战争铁蹄下的人民是伟大的。”
  “大成,我们不伟大吗?努力建设一个这样先进而繁荣的城市,每个市民都有发光出力,你为什么不在这方面取材?”
  “写一个富翁白手成家?”
  “不,大成,写一个中等阶层的白领在他工作岗位的斗争已经可以了。”
  “太普通了。”
  “我知道。就像画家说画人太不讨好,略为出错就吃不消兜着走。画鬼最容易,谁见过鬼?”
  “你见鬼。”
  “大成,无论写什么,别毁了你自己。”
  “你怕什么?”他诧异。
  我伯他会服食药物来刺激思路,又没敢说出来。人与人之间,已经长久没有正式交通了。
  “至要紧是写,”我说:“明天开始吧。”
  “我不想再写没有意识的作品。”
  “什么是有意识,什么没有意识,让读者决定好不好?”
  “读者最没有意识。”
  “这样说是很危险的。”
  “真的,谁写他们都看。”
  “那为什么美姿画报要出高价找你写?”
  “这是老板的虚荣心,他们喜名牌货色。”
  “那么开头你亦是寂寂无名之辈,你是怎么成的名?”
  “因为我比别人肯写。”
  我忍不住说:“大成,当然是因为你一直比人写得略好,读者与老板都对你有信心。”
  “是吗?”仍然自卑。
  我现在发觉了,要害一个人,千万别把那人批评得一文不值,要赞他,把他赞得上青天,下不了台。大成就是这样被害死的。
  我说:“大成,赶快写。”
  “我已经尽力,写不出。”
  “大成,千万别这么想。”
  “你会不会救我?”
  “如果我做得到,大成,我一定为你做,但别忘记我是外行。”
  “但你是一个读者。”
  “我说的话你又不相信。”
  “你说来听听。”
  “大成,我只有一句话,请写。”
  “这算是什么意见?”
  “大成,我觉得你已经住在一只茧里,很难接受外头的意见了。”
  说得严重点,他几乎已经病入膏肓,他一定要自蛹进化为蝶,事不宜迟。
  “快动笔吧。”我说:“我来帮你做大纲。”
  “真的,”他喃喃说:“你写得一手好字,我真惭愧。你懂电脑,我不懂,我会写字,你也会。”
  “会写字不一定会写小说。”
  “你太看得起我们了,不会写字的人,也会写小说。
  “出来看电影,大成,有几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
  “我不想出来。”
  “别走进死胡同,我找人出来陪你聊天。”
  “谁?”
  我说了几个名字
  他沉吟说:“若果是他们,我情愿看电视算了。”
  “大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些人纵有千般不是,也都是老朋友,怕什么?”
  “我心情不好,无话可说。”
  “你再这样,我放弃你。”
  “你明天还要上班,先睡吧。”
  “你又打算耗到天亮?”
  “你别管我。”他挂断电话。
  以前,以前大成不是这样的。当大成写得最多的时候一天要生产五千字,但每个字都有纹有路,每篇文章都拥有读者,每天他只工作三小时。
  那时他是神采飞扬的,热爱生活,也热爱朋友,一叫就出来,玩得痛快淋漓,有说不尽的话,发表不完的意见。
  他穿得时髦,吃得精致,略有空便去旅行,爱宣传时便接受访问,爱静时使隐居一会儿,一切率意而行,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风度翩翩,成个人洋溢着气质。
  我真不知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时他根本不留意到本身的存在,天天工作,为读者服务,今天的他多么做作,又这样又那样,不外为着标榜自己,把读者丢在脑后。
  他丢弃读书,读者何尝不懂得丢弃他。
  我怀念过去的大成。
  他成个人变了,我渐渐不认识他。
  以前我们逛书店便可以消磨成个下午。
  逐本言情小说取出来研究,取笑别人的书名及笔名,打开来看作者附送的玉照,谁实际已是老女人了,谁又稍欠风骚,然后大成会取起他自己的作品,批评得一文不值。
  我们去乘地下铁路,如果遇见有人看他的作品,我便会打开话匣子,诧异地与那名读者攀谈:“好看吗?峻峰的小说好看?不会吧?”也不理人家怎么想。
  很多人以为我们在恋爱,其实不是的。
  此刻看来,未免庆幸我们从来没有恋爱,否则结了婚,他忽然之间要寻找自我,那可怎么办,由得妻女吃西北风,抑或男女平等,由女方来背家庭担子?
  所以这年头,女人的门槛也精了,很少人向往嫁艺术家,科学家专业人士之类越来越受欢迎。他们不但情绪稳定,收入也很稳定。
  又过几个星期,大成没有影子。
  在情在理,我都不能就此放弃他,我只得登门造访。
  下午五点,他还在睡觉。
  佣人说他在街上逛至天亮才回来,又狂写一轮至中午,才上的床。
  我很高兴,日夜颠倒不要紧,只要紧他在工作。
  进他书房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写是写了,满地都是字纸,团成一堆堆。
  等于零。
  我拾起看,有些只写一个字,有些有两三行字,有些写了半张,也有全张的。
  至大的浪费。
  从前他写文章,如行云流水,运笔如飞,思潮汹涌,从不用真正绞尽脑汁,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写一本书比什么都容易,才情真正丰富。
  现在不知如何会这么困难。
  书架上四五十本书本本畅销,有几本特别受欢迎的已经出了精装版本,专供读者收藏……
  他退步了,不能再写了。
  我坐在他书桌前,感慨万千。
  忽然听见大成在背后说:“你来了。”
  我转头问:“难道不可以来看你?”
  他双目红如小白免,人很瘦,走到我身边坐下。
  “大成,这是为什么呢?”我呶呶嘴,叫他看地下的废纸。
  “写得不好。”
  “也许读者喜欢看呢。”
  “不能欺骗他们。”
  “言重了,如果他们觉得不值,下一本就不买了,你又不能骗他们一世,他们也是很精明的。”
  他点起一支香烟。
  “你抽烟!”我惊呼。
  “抽烟有什么稀奇?哪个作家不抽烟?”
  “峻峰就不抽烟。”我不服帖。
  “我就是峻峰。”他笑。
  “你是怪物。”我说。
  他抄起一本书向我掷来。我闪避。书落在地上。
  我拾起,爱惜的抚著书面子,这本小说叫“曼陀罗日记”,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也许他以后都写不出这样的书来。峻峰会不会从此消失?
  他听了好几次电话,都是出版社打来追稿的。
  我突发奇想:“我来替你写如何?反正现在外国有些出版社认人不认货,捧一个香艳的名字出来,其实是集体创作──当然,如果你打算拿诺贝尔文学奖,那是没有可能的。”
  “银行通知我,往来户口的数目已见赤字。”
  “但你还有美金储蓄。”
  他不响。
  我温和的说:“大成,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浪漫要宣告结束了。”
  “一百个奖也抵不上读者的支持,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对自己要求越高越好。”
  “定下小小目标,逐个完成,没多久你会发觉已经去到很高。”
  “可以吗?”他很怀疑。
  “可以。来,我们步出牛角尖如何?”
  他深深叹一口气。“我是怎么会做这一行的?女人写稿,还可以说是最佳副业,反正要嫁人的,写作好过打麻将,清高一点,男人也做这一行……真是,怎生得老?若干年后,白了双鬓,为了油盐柴米逐个格子爬,多么窝囊,我想到这里,心灰意冷,有谁要看五十岁老头子所写的言情小说?”
  我觉得事情的严重性。
  他可是要转行了?
  我勉强的说:“你离开五十岁,选有很长的一段日子。”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那一日终于要来临的。”他说。
  “你打算如何?”我惊问。
  “我打算罢写。”
  “不!”
  “我今年二十七岁,回头还来得及,也写了十年了,人家也约略知道我想到美国去读张教育文凭,回来谋一教席,转行,闲时或者写一点东西,但不是全职。”
  “那多可惜。”
  “有什么可惜?本市起码有五百多个作家,个个都觉得自己写得比人好。”他微笑。
  大成仿佛想通了,脸上有笑容有光芒。
  我说:“也是好的,读书总是好的。”三年后也许他会回心转意。
  “这一行跟做明星一样,趁着青春好年华,出一阵锋头,就算了,上了年纪做,不但落魄,而且猥琐。”
  “不可以这么说,有许多老作家写得又多又好。”
  “是吗,谁?”他问。
  大成伸伸懒腰,打一个呵欠。
  但我是这样喜欢看他的作品。
  我说:“停笔后你会寂寞。”
  “小姐,别忘记我入行已经十年,我不是新进作家,忙不迭日,在报上告诉人他吃过什么穿过什么,我早已渡过那个阶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