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3-08-09 17:23      字数:4935
  丈夫说:“你也不坏呀,有个好家庭。”
  “生孩子谁不会,哪个女人不是把一个背一个拖一个。”
  丈夫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还没处找。”
  “那还得看下半辈子,言之过早。”
  “外国人也得付出代价的。”丈夫说。
  “我也有付出呀,你看人家仍然是细腰身,七年前的衣服仍然穿得下,我已成为水桶。”
  “但是你可以说是为家庭牺牲的,她可不能说是为社会牺牲。”
  这倒也是。
  “你有一点头昏身热便可挟以自重,在丈夫子女前叹声劳苦功高,她可不能在老板面前噜苏。”
  话都给男人说尽了。
  有时候只觉生活沉闷,不知外国人如何应付,也许未必夜夜笙歌,到底多几个变化。
  近来她也不大打扮,很多时给我们的感觉是有点疲倦,但谁有胆子及自信去批评她。
  反正她之步伐与我们从不一致,大家熨头发,她留直,大家把头发洗直,她又熨发,人舍她取。
  最近一次我间:“你在哪一家理发店?”
  她说:“我一向自己洗,半年没上理发店久”真不得不服贴。
  她梳一个阿婆髻。其实女人并不会因发型而变得年轻或年老。束髻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仍然是小女孩,因缺乏自信,很多女人一过廿七八便爱打前刘海企图遮住皱纹,弄得不好看上去只觉油腻,适得其反。
  或许外国人的诸般恐惧都搁在心中、我们看不出来。
  或许她午夜梦回,痛哭失声,但这些没有人知道,我们看见的,仍是她的风光。
  在一个偶然场合,她被我丈夫的一个老同学看见,人家即时惊为天人,要求介绍。
  我丈夫想推:“现在这种独立型女性很多,何劳我们作媒。她们不大肯生育,不会是好妻子。工作又忙,说不定应酬比另人还多。”说了一大堆侮辱之辞。
  我看不过眼,拍胸口说:“此事包我身上。”
  那位同学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被抱怨:“你干么接这个球?人家还会没有朋友?听说升职的时候花篮连房间都轧不下,直摆在走廊上。”
  我笑说:“我虽只在小家庭中兜圈子,也懂得送花的不一定是朋友,朋友不一定要送花,这种表面功夫哈人都会做,你只要在高位上,那还少得了花友饭友。”
  “真心朋友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我愿意为她试一试。”
  “当心碰一鼻子灰。”
  “她也是人呀。”
  “你敢不敢打件毛衣给她穿?你一定会想:她万一不穿丢进垃圾筒怎么办,一片心血付之汪洋。别野人献曝了,你认为难能可贵的东西,人家眼中不值一哂,人家道行多么深,不会因你高兴的事而高兴。”
  我扮个鬼脸。
  当时虽无作说服状,但事后也觉得丈夫说得对,他不会指一条黑路给我走。
  故此包在我身上的这件事,迟迟不见实施。
  那同学益发盼望,求了又求,求了又求。
  我只得办一个茶会,请三五知己,认明大家聚一聚,并不是相看。
  这才知道原来摆下筵席,不一定有出席的人,大家都说忙,茶会又无吸引力,到头来反而是外国人最爽快,答应来吃点心,到底叫她外国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日一早准备起来,做这个做那个,又把发了黑的那套结婚礼物银茶具取出打磨,累得筋疲力尽。
  早知出去吃算了。
  但又怕胡乱叫几个菜没诚意。
  到时大驾光临,只得那位老同学及外国人。
  不相看也是个相看的格局。
  外国人依然故我地潇洒,长裤衬衫,配条浦昔拉底的碎钻项链,出奇别致的配合,我放下心来。
  潇洒或活泼或豪爽得过份,全部变为神经兮兮十三点,外国人永远适可而止,一点不着痕迹,捉不到半丝错。
  她一头秀发刚洗过,还半湿,浓厚地散在肩膀上,她打趣自己:“像不像大野洋子?”
  我连忙替她梳一条自头顶一直编下来的松辫子。
  她闲闲问:“最近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自惭形秽,“混日子。”
  “不见得,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自动会大的。”
  “不要妄自菲薄。”她笑。
  我坐下叹口气,“也想看本正经的书,一打开,头马上痛,呵欠一个接一个,连主角名字都读不出来。”
  “你看的是什么书?”
  “马尔盖斯,我都买了全套在那里,看不到三页,精神又转到秘闻周刊上去。”
  我们大笑。
  外国人躺在我家沙发上打盹,用垫子搁脸上遮光。这就是不化妆的好处,行动自由。
  那位老同学带了两盒蛋糕来。
  我早己做了三种点心,吃到下个月也吃不完。
  他指指沙发,意思是:她?
  我点点头。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我咳嗽一声,她把座垫移开,微笑着打招呼。
  气氛还过得去,外国人并没有把小时候的冷淡带进成年,不过老有点心不在焉,精神并不集中,对该位男士并无眼前一亮,他没有什么希望。
  未了也没要人送,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家中剩下近一百块蛋糕,不知如何打发。
  我同丈夫说:“其实那位先生条件不错……”
  “告诉过你,不错是不够的。”
  人家对她很满意。
  “别再多管闲事了。”
  太太们都爱做媒,因她们在小圈子内生活,自觉幸福非凡,便生出有福共享的伟大念头,认为有人接收才是生活真谛,非常天真。
  我也是天真的一份子。
  他们在事后并无联络。那位先生,没多久便成为一位女画家的爱婿。
  我很唏嘘,把外国人当普通一个女子来欣赏是不够的。
  自此之后,我没有再为什么人介绍异性朋友。
  丈夫说得对,真是一宗吃力不讨好的事。
  外国人对异性的态度,又那么冷淡。大概理想的对象还未出现。
  我问过她:“要怎么样的伴呢?”
  “伴?我朋友很多,什么样的伴都有。”她微笑。
  “我是指终身伴侣。”
  “我并不需要。独自生活很逍遥。”
  “晚上怎么办?”
  “睡觉,我没有失眠,白天为生活像只猢狲般满山走,晚上一倒在床上便熟睡。”
  “睡前呢?”
  “看杂志书报电视,要不在外应酬。”
  “一辈子不结婚?”
  她不肯再说下去,表情颇有点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样子。
  或许她已有男友,不想说明亲友听。
  她永远是我们这一堆人里最时髦的一个,大家密实的时候她公开一切,等到现在事无不可告人之际,她又是最沉默的一个。
  亲戚中好几对夫妻正闹离婚。
  表妹那一对至今尚有商有量,却无法在一起生活,分手仍是好朋友云云,不知做朋友可以做到几时,大抵做到表妹夫再找到女友为止。
  表姊却与表姐夫大打出手,因他外头有人,吵得天下皆闻,她日日约了人诉苦,也不管是谁,哗哗哗说了再讲。奇怪,并无人笑她,大抵认为她那样的人说那样的话是应该的。
  如果外国人透露一言半语,肯定立刻被人当笑话说一百年,因为外国人太强,再苦也得维持镇静,不可失态,但人们对于表姐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连表哥也要与妻子离婚,同学六年,结婚十年,孩子都小学毕业,仍得分手。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并不那么肯定。
  也许外国人是对的,她什么都见过,婚结不结无所谓,生活愉快至重要。反正结了也要分开,倒不如像她那样。
  渐渐觉得外国人伟大之处,她总比我们着先机,咱们磨磨磨,好不容易看清楚一个问题,她早已实践,不可思议、聪明。
  她几乎没成为我的偶像,故此见面的机会也频密一点。
  她不大肯出来见人,所谓见得多,也不过是一个月一次。
  她老说:“别将我神化,我也是逼不得已走走,才走出一条新路来,现在很多女性也跟我一样。”她笑,“离婚都离得七七八八,也早已不流行同居,反正生一个人,死一个人,生活越简单越好。”
  每当过年,最羡慕外国人,连花都不必插,更不必拜年,备果盒,办年货,放假就是放假,真正的休息,没有亲戚上门,她自己也不必往亲友家串门,多好。
  丈夫说:“当然,否则怎么叫她外国人。”
  什么是非都没有,她根本不是这些人,管你们在背后怎么说她,眼不见为净,她要做的事多着呢,才不担心旁人怎么看她。
  以前人们会说:“年夜饭都没处吃,多孤苦寂寞。”
  现在因为同类型的人越来越多,才不愁没伴。
  今年农历年,她在家做火锅,我本想去还她,谁知不晓得多简单,店里把肉类都给她切好,只要把菜洗一洗,便可以下锅,朋友带着礼物一个个上来,谈笑风生,我都不肯离去”。
  在家要,我这个做媳妇的年年要服侍公婆吃三餐,婆婆很疙瘩,只只菜嫌味道不对,佣人很生气,她也不高兴,加上孩子们的喧哗,使人头痛,“新年一连三天假,是我一年一度的大考验,书房一桌麻将,客厅又一桌,又嫌我们的牌不顺手,要自备那种特大的广东牌,震耳放声,所以我巴不得避到外国人家中去。
  在她那里,热闯也别有格局,客人妙语如珠,再普通的话题也变得精采万分,大家是知心朋友,唇枪舌剑也是对事不对人。
  在家中,我略有倦意或不耐烦,一些嫂子就冷言冷语:“五嫂特别清高,五嫂看不起我们,五嫂是文艺青年出身。”务必把人说出火来,几十年亲戚做下来没有一点真心,真令人心冷,她们老是怕人笑,于是光笑人。
  是,我并没有把她们得罪,但渐渐就避开她们,除非过时过节,避无可避。
  我曾苦笑着对外国人说:“将来我与某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没人同情我。”
  “放心。”外国人笑说:“她们再同情你也救不了你,表姐娘家亲戚加起来如一队兵,个个同情她,个个受过她恩典,也选是帮不了她。”
  “可是一样有人同她吃茶听她诉苦。”
  “你肯付账,还怕没人来充听客。”
  “你肯来吗?”我问。
  “不会的,你们两口子不会的。”她狡桧的说。
  我当然希望不会。
  略有假期,她就往外跑,走遍大江南北,能够为一个毕加索画展飞一次巴黎,不停的吸收,除了好学,也得有那个精力。没生育过到底两样,像我,元气大伤,一条背脊骨坐久了都直不起来。坐长途飞机好比受刑,苦不堪言,可免则免。
  买了成套道具去做健美操,一下子孩子病了,一下子佣人请假,有时候自己懒,大多时候有约会,一年的学费学不到十次,给丈夫讽刺数句,索性退出,仿佛什么都做不成了。
  没有恒心是我们这干太太的通病,不比外国人这种性格上,肯同自己狠心,咬紧牙关来做。
  比四嫂六嫂强是没有用的,既不屑同她们伙在一起,又不够资格同外国人平起平坐,这是我的苦恼。
  没有人正视我的烦恼,都认为我太舒服太空闲想得太多,自作自受。
  外国人诧异的说:“不满现实?至少你在生病的时候可以尽情休息,我同你说,多少个发寒发热的早上我巴不得死在床上,一了百了,不必再撑住写字楼。我最大的敌人是闹钟,哈哈哈,每早一响巴不得把它睬个稀巴烂。”
  笑得她。
  过完年就听见她找到男朋友。
  六嫂说的:“以为是什么大老倌,原来是个小职员。”
  真势利。
  不过我也有同感;真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挑这么久,如果嫁洋人,至少有名衔,嫁唐人,也不该是泛泛之辈。
  丈夫去打听过, 回来说:“不算是小职员,收入颇丰厚,而且公认是个人才。”
  “样子如何?”
  “很稳重。”
  “英俊吗?”
  “男人要英俊干什么?”丈夫不以为然,“男人最重要有学问,第二要人品好,余不重要。”
  他说得很对。
  “漂亮会玩的浪子岂可托终身。”
  “对不起,你要问请你开口,你同外国人这么熟,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我却真开不了口,怕外国人怪我多事。
  一直憋着,见面也不提,希望她主动说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