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3-08-09 17:23      字数:4989
  “怎么会?”他讶异。
  “当然是做了错事。”我笑一笑,不愿详细解释,有点疲倦,索性捂着面孔打一个大大的呵欠。
  真累了,在同事面前不必讲仪态,一天对着八小时,挖鼻孔剔牙缝,什么没见过,何必还强盗扮书生。
  他看着我笑。
  我含糊的说:“对不起。”
  小董说:“你们这间公司气氛很融洽。”
  “不错。”我说:“现在你也是咱们一份子了。”
  “这是我的荣幸 。”
  “我们像兄弟姐妹一样,谁也没在谁面前装模作样,你放心。”我笑。
  他还是笑。
  我觉得他比别人斯文,也比别人礼貌,我并没有大为感动,不久他便会同流合污,我很有把握。
  送我到家,我朝他摆摆手要道别。
  他盼望的说:“不请我上楼喝杯咖啡?”
  我睁大眼表示诧异。有这种事?他把我当女人?真是意外,在这一间公司里,没有人当谁是有性别,总而言之,每个人都是中性人。
  我说:“家里一团糟,乱得见不了人。”
  他微笑,“那改天吧。”一副“我懂得”的样子。
  我忍不住,“不相信?上来看。”
  我拉他上楼,门一打开,屋子真的乱得不像话,一进门便是一大堆唱片与杂志,昨天消磨至半夜的成绩。厨房里杯碟全部叠高未洗,沙发上有毯子,躺在上面看电视,觉得凉抓来盖的。
  我解释:“钟点女工休息,明天情形会好些,明天再做咖啡给你喝”
  他幽默的说:“那我告辞了。”
  “再见。”我关上门。
  嘘出一口气,下妆,淋浴,一天又过去。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是呀,可以辞掉工作放假,谁等这份薪水来养家活口?但放假又往哪里去?我不是不知道世界大而壮丽,许多人到印度与尼泊尔去,但我怕脏,万一染了天花、痢疾之类,那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所以来来去去只好巴黎东京。
  我并不是形态浪漫与生性开朗的一个人,我顾忌很多,耽于逸乐,最好在闹市中做观光客,随时可以出来热闹一下,但又不能天天应酬繁忙………
  找一个男朋友是最佳解决办法。
  小董有可能吗?
  我跟我自己摇头。
  他跟我一模一样,是个大城市里的小市民,跟他在一起,我的生态形式就被肯定了,一辈子得这么过,他不像是个可以丰富我生活的人。
  第二天上班,他热烈的与我招呼,我只冷淡的朝他点点头。他很聪明,眼神立刻一沉,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表示亲热。
  中饭赶功夫,他替我买了饭盒子上来,我道谢:“下次轮到我。”
  我边吃边做。
  他说:“当心胃气痛。”
  “习惯了,哪一天正正经经的坐下来吃三餐,每餐三菜一场,保证消受不了,一命呜呼。”
  “别说得那么惨。”小董笑。
  “不相信?你在中环做一个抽样调查好了,试问有多少人是吃了早餐施施然出门口的?一个也没有!”
  “要吃三餐也容易。”他说。
  “我也知道,嫁个中等职员,同他母亲住,辞掉工作在家带孩子,由奶奶煮饭,从早吃到晚……我也想过,自觉不适合,所以没想下去。”
  我运笔如飞,小董知道我与他道不同,所以默默走开。
  不,不一定要有钱的。生活费我自己有。
  要一个懂得化腐朽为神奇的对象,可以令沉闷刻板生活添增一道无形的彩虹,一颗颗满天的星星,一闭上眼我们两个腾云驾雾的遨游至天边……。
  我叹叹气。
  白天我们做凡人,但剥下西装,晚上偶然要做一次超人,去尝试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事物。
  超人没有钱。
  钱够花以后就不再重要,而我的要求很低,我一个月的最低消费只要五千元港币。
  小董不合我的规格。
  他只是那种下班后请我去吃顿小菜的男人。
  我希望有人在下班后以强力摩托车接我上飞鹅山,飞驰兜风,完了再回家听古典音乐。
  我知道我没长大。
  我向往不切实际的玩乐。
  我不愿意这么快便对着婴儿的尿布奶瓶,家用细则以及其它琐碎的事。
  我暂时不需要家庭的温暖与安全感。
  我的思想飞出去老远老远。
  我是个无药可救,心不在焉的人。
  小董不会明白。
  星期五下午他问我:“周末去哪里?”
  我问:“你想去哪里?”
  “看场电影?”他建议。
  “不不不,”我叹气摇头,“不不不。”我才不要看电影。我才不要在看完电影之后到咖啡室去喝杯果汁。
  为什么他不说要带我到片场去参观拍片?我要做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为什么没有男人肯为我花心思?
  小董急道:“你想做什么?”
  我说:“我的胃有点不大舒服,我想躺一躺。”
  他不是我的对象,绝不是。
  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听音乐,幻想与洛史超活约会,他是个有趣的人抑或是乏味的人?
  每个人的外表与内心都有很大的差别。
  我照镜子。
  镜内的我头发束起,干净整齐,永远穿同一颜色的服装,平跟鞋,险容略为憔悴,因为闷得几乎要生病,外型古板,毫不突出。
  但我的头发可以随时放下来,化妆可以加深,脚下换上高跟娃,穿透花性感的晚服……
  我倒在床上,算了,怪累的,等明天吧。明天我的泰山会出现,我会蜕变成一个娇弱尖叫的阿珍。
  我向往做猛兽、科幻、灾难电影中的女弱者。
  我喜欢。
  星期六。
  束住头发的橡筋绷断,头发散下来。
  小董经过,睁大眼看我,仿佛不认识我。
  我觉得难为情,连忙借来道具,把头发恢复原状。
  他没有再提约会事,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下班,逛衔。
  经过时装店,见一黑纱通花之晚服,美得令人叹息。
  表姐:“不贵,买下它,总穿得着的,要紧时找也找不到。”
  “配什么耳环?”我仰起头间。
  “大垂珠耳环。”
  我低下头,“我没有大耳环。”
  “我借你,来,进去买下它。”
  “七千多,算了。”我说:“这种款式穿一年就过时,而一年最多不过穿一次。”
  “省下来又干么?”表姐问。
  “百年归老时用。”我不在乎。
  表姐硬把我拉进店去,逼着我试穿,逼着我买了下来,说是下个月有宴会,叫我陪她出席。
  我不出声,棒着大盒子回家。
  穿这件衣服,最好跳桑巴舞,轻轻地随着热烈的节奏扭动,上半场穿九公分镶水钻高跟鞋,下半场赤足。
  我用手撑着头,深深叹息。
  谁?谁带我出去?
  我也是一个公主,(个个女人都是小世界中的公主),谁会将我自打字机及文件夹中救出来?
  那一夜我破例的失眠。
  我是一个最最幼稚的女人。幼稚是我唯一的享受。
  谁要成熟?谁要肩上挂千斤重担仍然得装得风华绝代?
  开玩笑,不是我。
  我看着那件黑衣服悠然出神.几时穿着这样的裙子在草地上跳舞至天明仰看星光灿烂?
  我累极而睡。
  第二日是个沉闷的星期日,看报章杂志成为我唯一的嗜好,赖在床上,做一杯奶茶,吃芝士,直至中午,实在没有起床的原因,况且一星期的劳累非同小可,全部在星期日钻出来,我昏昏然又睡着。
  电话铃不住的响,我正在作恶梦,梦见老板到处找我,我不想听电话,我嚷:“今天是礼拜,是我自己的日子。”但老板凶神恶煞的说:“才怪!公司付你一个月的薪水,你就得做足三十天!”
  我光火、挣扎、醒来,抓起听筒,心中很气。
  “谁?”
  “还没起床?”
  我不管是谁,就反问:“关你什么事?”
  那边马上知道说错了,说:“对不起,是我,小董。”
  我抹一抹额角的汗。“什么事?”
  “想来找你。”
  “我不想外出,人大挤了。”
  “不要紧,我们在家坐着聊聊天也好。”
  “我家青山依旧乱。”我说。
  “不怕,我看惯了。”
  我叹口气,“好吧,随便你。”
  我放下电话起床,把屋子收拾一下,摸摸自己的头发,腻嗒嗒,连忙在莲蓬头下好好冲洗,我爱洗头,以前读书的时候天天洗,头发一股香味,海藻似地柔软,后来做事,下班便像僵尸,不肯劲,一个星期顶多洗到两次……人生享受越来越少。
  小董很识相,并没有立刻上来,他给我约一小时,等我什么都打理好,刚在想:“咦,这个人怎么还不来”的时候,门铃就晌了,真不简单。
  故此我去开门的时候,是有点喜悦的。
  门一打开,便是一大束白色的花,香闻十里,我一看,有百合、丁香,有满天星、玫瑰、玉簪,美奂美仑的一束花,我接过的时候,心都软了。
  我满嘴由衷之辞,“小董……真是的,怎么好意思?好端端地……我有一只水晶瓶子,正好插这样的花,但从来都空着,谢谢,谢谢。”
  一边又偷偷看他数眼,怎么搅的,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同事小董?
  他只是微笑。
  “咦,”我动动鼻子,“还有什么,香得很。”
  他自身后托出一只扁大纸盒:“沙拉米芝士比萨饼,刚刚出炉!”
  “哗!”我心折了。
  我正饿得要死,几乎想拥吻他。
  “来来来,你家有没有矿泉水,咱们开动吧。”
  我把花插好,把桌子摆好,咱们两个人就把那只比萨饼报销掉,我开了瓶契安蒂,当果子汁那么喝,仿佛置身翡冷翠。
  这个星期日过得真不错,我还以为它会像所有星期日那般无味,谁知全然出乎意料。
  生命中充满意外。
  我问:“小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不做些功课,怎么上门来?”他说得很调皮。
  我开放背景音乐,咱们闲聊。
  “你上班时打扮为什么不轻松点?”他忽然问。
  “叫我穿运动装?”我睁大眼。
  “至少可以梳辫子。”他说。
  “开玩笑,我们公司里,所有经理级女同事都得穿斯文套装,另同事全部西装,老板最恨那种拖拖拉拉,挂一块,吊一条的时装,有一次他批评一件时髦的垫肩外套为“这是什么朝代的盔甲”?吓得那位小姐从此不敢穿它上班。”
  “这么专制?”
  “没法度,入乡随俗,家有家法,莫奈何。”
  “假如我做老板──”
  我哈哈大笑起来,“──女职员最好不穿衣服?”
  他脸红,“不不不。”
  “对不起,我过份了。”我说:“我们同事之间,说笑已成惯例。”
  他说下去:“我会给职员穿衣服的自由、。”
  我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一定很温柔,这个男孩子内涵无限呢,他聪明,会得应变,有耐力,还懂得脸红,在今日真算不可多得。
  我心略略一动,但是我应不应当妥协?
  一束花一只比萨就收买我的心?
  女人的心多么廉价,我感慨。
  不不不,我的心肠没有那么轻。
  他问:“在学校里,你学的是什么?”
  “管理科学,本来想念纯美术,但是毕业即等于失业,三思之下,立刻改读别的。”
  “怪不得。”他点点点头。
  “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你仍带艺术家脾气。”
  “我并不能彻底的艺术起来。”我说:“这是我最大的痛苦,有些搞艺术的人可以一辈子赖在床上不起来,什么都不做,不是伴侣养他,就是国家与社会养他,我做不到,我觉得羞愧。”
  小董说:“有许多艺术家是极之苦干的,你所说的那种,只不过以艺术为名的懒蛋。”
  “恐怕是。”我笑。
  “那么你心头就不必老打着一个结了。”
  “谢谢你。”
  “不用客气。”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
  “怎么?闷?”他马上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太挤了,人山人海。”
  “交给我,把你自己交给我,美智,你不会失望。”他发表宣言。
  我紧张,“别这么说,我的期望愈大,失望也愈大,香港还有什么地方是没去过的?”
  “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