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3-08-09 17:23      字数:5089
  亦舒 猫儿眼
  这是一个短篇小说集;收有10篇短篇小说;分别是猫儿眼;盼望;知彼;少女变;盲恋;外国人与我;作家;怪女孩;美女;名人。
  猫儿眼
  盼望
  知彼
  少女变
  盲恋
  外国人与我
  作家
  怪女孩
  美女
  名人
  猫儿眼
  姬第一日来的时候,大家就叫她猫儿眼。
  她的双眼!
  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的眼睛,把她外型上其余的不足全部掩了下去。
  其实她略胖,身形太矮,而且有点邋遢相,头发总是很油腻,但是谁都不会去留心其他的毛病,因为早被那一双猫儿眼吸引着。
  包括我在内,但我比别人含蓄,不那么表露出来。
  老板娘对我说:“小伙子,别在这里选对象,这里没有好人,”她话没说完,自己先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比谁都坏,不然怎么管得了这班家伙。”
  我在一家酒吧工作,管调酒。
  日间我还在唸书,晚上就兼职贴补学费,开头作打扫,后来老板娘认为我老实,升我做调酒,亲自训练我,至今也有两年。
  我便靠这个收入读到预科,一直洁身自爱,老板娘常与人说,我是她手下五、六十个职员中唯一“干净”的人,很引我为荣,别人要惹我,她总站在里头挡住。
  他们笑她是母鸡,而我是小鸡。
  无论叫我什么,我都一笑置之。
  他们都对我很好,否则的话,我在这间酒吧中也做不到两年那么久。
  到猫儿眼来的时候,这里引起一阵骚动。
  姬的双眼很少完全睁开来,星眸永远半合着,长长睫毛又密又鬈,仿佛一双懒洋洋的小动物。咱们这里的女孩子顿时有失色之感。
  但姬实在太会做人,赶着每个人叫哥哥、姊姊,所以众人也都忍耐着不发作,日子久了,终归有了真感情,对她很是痛惜。
  仗义每多屠狗辈,越是龌龊的地方,越是能够长出莲花来。
  对姬最冷淡的,大抵是我了。
  她一直对老板娘说:“小强不喜欢我。”
  老板娘说:“小强连我也不喜欢。”
  我假装没听见,低头洗杯子。
  她们两个咯咯的笑了。
  随着姬而来的是许多客人,酒吧生意好了一成以上。
  老板娘很德意,同我说:“都叫我别惹猫儿眼,幸亏没听他们的,看,财源广进。”
  我忍不住问:“怎么,她有什么黑底?”
  老板娘狡狯的笑。“不告诉你。”
  我也一笑置之。
  酒吧看场广叔同我说:“姬刚释狱。”
  “啊!”我急问:“什么事?”
  “持械伤人。”广叔说:“争风,用刀刺伤对方,判了三年。”
  我又问:“她今年几多岁?”
  广叔笑。“比你大,有二十五、六岁。”
  我没猜到她性子那么刚烈,吓一跳。
  老板娘叹口气。“小强我早同你说过,我这里没有好人。”
  我说:“好人与坏人不是这样分别的。”
  广叔笑。“你倒说来听一听。”
  我低头洗杯子,想一想:“每个人都有善与恶两面,看环境准许他显露哪一面。不能一味天真的指责别人是黑狐狸,而自身却必然是天真无邪的雪白兔宝宝。”
  老板娘轰然笑出来。“说得好,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小强,真有你的。”
  但我暗暗替姬难过,她要学好,势必难了。
  我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
  有时姬也与我搭讪--
  “你几岁?”
  十九岁?
  “有女朋友没有?”
  “同该住?”
  “来,给我一杯威士忌。什么?付钱?见你的大头鬼。”
  但也不过分。
  咪咪、菲菲她们也爱同我聊天。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信,拿来叫我解释,我也替她们补习英文与日文。
  我读日文补习班已经有些日子,酒吧里日本客人一日比一日多,会得说几句当然占些便宜。
  负责清洁的六婶不以为然,她说:“小强,像你那么好学的孩子,怎么混到这里来?”
  我的想法与六婶当然不同。
  要学坏,在学校就学坏了。
  多少同学是黑社会份子,吸毒、赌博无所不为。
  根本不必在酒吧里学坏。
  一日下班,已是深夜,第二天还得测验,身子很疲倦,想叫计程车回去。
  姬说:“我送你。”
  我想省这一程车资,便与她上了同一部车子。
  她的猫儿眼紧紧闭着,头靠在车座垫上。
  “小强,我有件事要请教你。”
  我纳罕。“不要客气。”
  “如果我爱一个人,那个人不爱我,我应当怎么办?”
  原来是这个三千年来不住困惑人的问题。
  我说:“只有两个做法,一是理智些,离开他。二是继续痴缠下去,大家都不开心。”
  “你会怎么做?”她问我。
  “我?我是一个十分自爱的人,我当然会得离开不爱我的人。”我故意说予她听。
  “但,”一双美眸里淌出晶莹的眼泪。“但他说过爱我。”
  “那是过去的事,不必留恋。”
  “我是那么伤心。”她握紧双手。
  “但妳已开心过,不是吗?”我说:“什么都得付出代价,如果妳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那么不开心。”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
  “姬。”我拉下她的手。
  她呜咽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生活已经够惨了,不要再为自己增添麻烦。”我说:“妳不能脱离这个环境已经是很不幸的一件事,再在感情上糟蹋自己尤其不值。”
  但说到这里,已经到家,我明日一早要上课,一看时间,已是半夜一点多,每日我都只仅够时间睡眠,实在不容我胡思乱想,以及多管闲事。
  于是我说再见。
  回到家里,累到极点,倒头而眠。
  第二天的测验做得并不是太好,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但求及格多十分、八分而已,但非得强逼自己读到毕业不可。
  都日上班我没有见刻姬。
  我问老板娘:“姬在什么地方?”
  “不舒服,已向我告假。”
  “没什么不妥吧?”
  “你很关心她,小强。”
  我不出声。
  “当心,小强,她不适合你。”
  “同事之间,关怀一下而已。”
  “你心中要清楚。”
  那夜我做完工,像往日般脱下制服,套上厚外套,打算回家,走出门口,有人唤我。
  “小强。”
  声音很低,像一阵风吹过,像一只迷路的小猫呼叫。
  我转头。“谁?”
  黑暗的巷子里堆满垃圾桶,我看不到有人。
  我耸耸肩,也许是我听错了。
  我再度开步往前走。
  “小强。”
  我蓦然回头。“谁?”
  有一只垃圾桶的锌皮盖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连忙闪到那一角看。
  有一个蜷缩在那里,一双眼睛闪闪生光。
  “姬!”我失声。
  她伸出手。
  “妳蹲在这里干什么?”我惊呼。
  她发出呻吟声。
  “妳受伤?”我大惊失色。
  她低声呼救,声音非常苦楚。
  “姬,妳怎么了?”我随即觉得自己笨,一味问有什么用?还不快快把她扶起来,这里多么脏,难道还由她躺着不成。
  我伸手去拉她,才发觉她受了伤。
  “妳!”
  她满头血污,一半面孔肿得如猪头,瘀青布满她眼底,嘴角爆裂,还淌着血。
  有一辆车子经过,车头灯使我看刻她上半身都见一条条的红痕。
  我看得十分愤恨。“谁?谁毒打妳?”
  “扶我。”她呻吟说。
  “我送妳去医院。”
  “不,是外伤……到你家去……求求你。”
  “妳怎么知道是外伤,也许筋骨有事。”
  “求冰你……小强,不能去公众地方,不能……”
  我叹口气。我轻轻抱起她,她痛得额角冒出冷汗来。
  我犹疑一下,终于叫部车,把她带回家,打算一有不妥,我立刻叫救护车。抱她至楼上,她似乎已陷半昏迷。
  我将她轻轻放床上,验过伤,才放下一半心,姬说得对,全是皮只要她痛,痛得怕,怕得可以使她服从。
  有些伤裂开来,看上去很恐怖。
  我用垫冰毛巾敷她的额头,她醒转来,我喂她吃冰。
  我问:“能说话吗?”
  她点点头。
  “我还是要叫医生来,伤口会发炎。”
  “我有熟人……”她挣扎着。“你打这个电话找大权,叫他来这里。”
  我问:“妳所惹的,是否黑道人物?”
  她忽然笑了。“你怕,小强?”
  我摇摇头。“我不是怕,我替妳惋惜。”
  她转过头去,合上她的猫儿眼,她淌下眼泪。
  我打电话给那个大权。
  他很快赶至,是个有经验的西医,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替姬敷药打针。临走时放下内服的药,看我几眼,说:“如果恶化,再叫我。”
  姬整夜做恶梦、发梦呓,她的面颊似乎更肿了。
  一连三日我既没有上课,也不去上班,就在天台木屋的家中陪伴她,服侍她吃药,用细米熬粥喂她。
  直到倦极而睡。
  我同老板娘说学校有功课要赶。她会相信,我一向注重功课,替她工作也不过是为了赚学费。
  而向学校则说我生病了。老师还关怀的叫我好好当心身子。
  三天后,她的情况比较好,我也终于倒在地上睡熟。这一觉醒来,她已经失踪。
  她就这样走了,连招呼也没有一句。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接她,等到傍晚她没有回来,我便只好去上班。
  我不是要她向我道谢,但是……我很唏嘘,我对她的确有特别的好感,她这一离开不知何日才回来,使我十分感触。
  老板娘见我回去,同我说:“谢一声九哥,他做你的替工。”
  “是。”我说。
  生意不是十分好,她同我说:“你不会见过姬吧?”
  我再笨也没有老实到那种地步,我说:“姬,没有?”
  老板娘说:“不过她也失踪了三天。”
  我笑。“但我回来了。”
  “是的,你回来了。”她还存着疑心。“真的没有见过她?”
  我放下酒杯反问:“究竟发生什么事?”
  “她有大麻烦。”老板娘悄悄的说。
  “什么麻烦?”我真的想知道。
  “她偷了自家飞的一宗秘密,威胁自家飞回到她的身边。”
  “谁是自家飞?”我骇问:“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名字?”
  “所以说你这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老板娘不悦。“自家飞你都不认识?姬就是为了他入狱,他是西边环头的大阿哥。”
  “啊。”
  “他四处派人找她,据说已经得手,把她拷打,就在要紧关头,又被姬逃出来。”
  “现在呢?她人在什么地方?”我额角冒汗。
  “你不知道?”老板娘仍然不信我。
  我急急问:“人呢?那么危险,妳怎么不帮她?”
  “我怎么帮她?不要说划不来,就算我有这个力量,也不敢与自家飞斗。”
  “怎么办?”我喃喃说:“怎么办?”
  “看样子你同她真的有点感情。”老板娘至今总算信我不知姬的下落。
  原来那夜她是拚着生命危险逃出来的,难怪不肯到医院去就医。
  我捏一把汗,要是藏匿的地方被人发觉,我与她都不得了。这是她匆匆离去的原因吧。
  是为了我好,我很惆怅。
  老板娘说:“你放心,她有点办法,死不了。”
  广叔说:“猫儿眼今次闯了大祸,她不该把自家飞的账簿偷了出来,如果交到对头手中,自来飞与那班伙计起码坐三十年。”
  “你知否她在哪里?”我问。
  广叔拍拍我肩膀。“兄弟,知道也最好假装不知道,何必惹这种烦恼?”
  我不出声。
  姬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她似在空气中消失。
  开头三、五个星期还有人来我们这边逡巡,到最后可疑的人都放弃,或许他们还在盯梢,但至少不做得那么明显。
  但是我没有,我知道姬会得出现。
  她要回来取她的东西。
  是的,她从自家飞手中得来的账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