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
津夏 更新:2023-07-28 11:28 字数:4985
不愧是永州萧靖的侄子……
我一边淡笑着一边这样想,回头去看沧雅的神色,那孩子好象也有些吃惊的样子,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有些变幻不定。
在离垂帘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下跪行礼。
在司礼太监的引导下完成了整套仪式后,殿试正式开始。
试题是由宫监们经过我的授意,再朗声向外转述的,一问一答进行得井然有序。
凭心而论他们三个都很出色,特别是站在萧然左边的那名男子,看起来很谦和的气质,可是回答考题时却意外地犀利。
我一边提问一边思考着一些事情,看来大哥的眼光不错,这次选拔的人才出乎意料地优秀,只不过光一个萧然就不是我辈中人了,还不知另外两个怎么看待苏家。
问答进行了片刻,结果已见分晓,我抬手示意宫监们停下来,想了一想,问他们,如何看待当今朝政?
这不应该是武试时出的题,不过因为太重要了,我不得不问。
我并不是想籍他们的回答完全看出他们对苏家的态度,不过既然他们回答了,总归能让我感觉到什么。
这不是一道好回答的题,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和沧雅都在。
当宫监把这道题向外宣布时,殿前有一瞬间的死寂。
我淡笑着看了一眼沧雅,发现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再回头时耳边已传来了帘外的声音,萧然左边的那名男子的语气很淡,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身为一个武人,我对当今朝政不予置评。
哦?不予置评……
这倒是一个好答案。
我轻轻笑了出来,眯起眼看他。表面看起来很谦和的一名男子,方才谈起兵法时却极度地铁血,而对朝廷局势的回答更是圆滑。如果好好地利用,应该是把不错的快刀。
……不过,正因为如此,也难保不会有割伤手的危险。
宫监正恭敬地望着我,看我是否有什么话要说,而我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于是萧然旁边的另一名男子也给出了答案,虽没有方才那人的机智,但也算是个识相的家伙。
那么,只剩下萧然了。
我心知肚明他所持的立场,倒是很好奇他会如何回答。
萧然静了一下,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什么,沧雅的神色似乎更紧张了,而我只是耐心地等着。
……
当今天子年幼,是以需要人辅佐。不过,如果辅佐得过了,就会成为乱臣贼子。
萧然面无惧色地望着垂帘,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大胆!
旁边的太监们却变了脸色,忙不迭地叱骂。
我微笑着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朱雀大道一别,依然是没有变啊……
我这话没有压低声音,是以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萧然闻言浑身震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垂帘的方向。
我站起身来,揭开帘子走出去。
萧然的脸色仿佛看见了鬼,盯着我看了半晌,嘴唇微微抖动。
……毕翎?
应该是苏翎。
我笑。
他恍然明白了过来,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随后却咬牙切齿,你骗我!
请不要君前失仪。
我淡淡说了一句,走到他的面前。那一天在朱雀大街的对话又回响起来,他的表情很尴尬,可更多的是被欺骗后的愤怒。
我很高兴能听见你说实话……
我又笑。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声音却还强自撑着,废话少说,要杀就杀!
我怎么舍得弑杀我的救命恩人?
想起那天的事,我的心情大好起来。
萧然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苏翎,你一定在心里笑我傻,明明以你的武功,跟本不需要我出手相救的……
我低头又笑了一下,他比我高了半个头,因此没有看见。
我说萧然你不可以对本朝监国直呼其名哦,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
你,……!
他怒,接着却想到什么似的,怔了一怔。
你不杀我?
我点你为探花了。
我说完,大笑着离开。
11
时光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逝,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第一次见到沧雅时,他还只是一个安静的、像猫一样对周围之人心存戒备的孩子,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敏感逐渐转变为冷漠,变成一份从容的、令周围人为之匍匐的威仪。
沧雅在慢慢长大。
他的文韬武略虽不是我一手教的,可在我的刻意下一直追随着昭明的影子。
而那孩子也喜欢待在我身边,问我一些尖锐的、平时无人敢回答的问题,我总是告诉他昭明的做法和答案,久而久之,这样的做法便深入他的心底。
沧雅正在由一个孩子变成一位冷静明智的君王,无论是学识还是骑射他都同样出色,而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让人想起已经驾崩的一代明君——昭明。
经常听到有人说,陛下真是越来越像先帝了呢。
每当听到这话时我就淡淡地笑,已经习惯了看着他按照既定的轨迹长大,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一天天地接近我心中的那个人,能够在这么近的距离守着这些,我想自己是幸福的。
手中的茶是南边进贡的寒山初雪,冰国一等一的名茶,入口馥郁,回味无穷。
我捧起茶盏细细地啜了一口,就听见眼前之人问,味道如何?
回味悠久,齿颊留香,不愧是南边最好的茶。
闻言沧雅轻轻笑了,喜欢的话,待会我命他们给你带一点回去。这几天你过于操劳了,要好好注意身体。
是。为国效命是臣分内之事,倒是陛下如此关心,让臣十分感动。
我一边答一边轻轻转动茶盏,望着清澈的泉水中洁白的叶片慢慢舒展,寒山初雪特有的幽香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令周围的空气显得有些迷离。
下着雪的天气,四周都是寂寥的景象。
我和沧雅坐在寝宫中的暖阁内看外边的梅花,近一年来国家不平静,各种灾害肆虐,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静下心来,好好地品茶赏雪了。
南边……还好吧?
正思量着,沧雅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夏季的干旱和秋季的洪涝几乎使那里变成荒地,然而更让人担忧的是,洪水刚过,瘟疫又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若不早些加以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已经派人去处理了,相信很快就有结果,您不必担心。
我微笑了一下。其实心里是很担忧的,这次的疫情爆发得突然,范围又极广,能不能控制住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不过我不想让沧雅操心,因此,只是微笑着应了一句。
是么……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与生俱来的敏感仿佛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低声说道,已经是第三个了吧……苏翎,这次派去的是谁?
处理这件事的官员一换再换,目前已经是第三个了。
原本疫情不会那么严重的,因为我在洪水来临之时就曾命令南边的官员做好预防瘟疫的准备,朝廷的银子也拨了出去——不过令人愤怒的是,那边的官员把四十万两白银放入了自己的腰包,及至疫情爆发,一起已经无可挽回。
那些贪污的官员在前些日子被我处死了,其中包括青州巡抚赵以威,派去接手他的职务的是原本从南边调任韶京的陆子辰,不过前些日子因为疫民暴动,他下令镇压,已经被乱民杀害了。
第三任官员名慕容序,就是四年前殿试时与萧然一同高中的那个,当时金殿策问他对答如流,于是我点了他做状元。这几年来,他在朝中不显山露水,可凡是我吩咐下去的事,他总是做得极好。这名表面温和的男子其实有着极深的心思,看问题透彻,也下得了狠手,既然灾情已经发展到疫民暴动的程度,派他去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次派的是慕容序。
我淡淡回答沧雅的疑问,心中却不由浮现出那一日与慕容序的谈话——
慕容序在得知我打算派他前去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淡然道,监国大人,您知道,因为疫情得不到控制,被关在疫区内的百姓已经开始暴动……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也许我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淡然,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极端的手段……我明白他的意思。对待这样的事情不能手软,一方面要保证朝廷的威仪,一方面要阻止瘟疫的蔓延,大范围内的屠杀已经不可避免。
可是,虽然我深深明白这一切,当慕容序以如此淡然的口气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却依旧颤了一颤。——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因为他那从容而又淡漠的口气。
这个男人,让人有一种不甚了然的感觉。
听我这么说,沧雅只轻轻应了一声,表示已经知道。
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静静望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翎如何看待慕容序?
许久,他问。
很有能力。
我简单地说了四个字,本来想加上堪当大任的,可是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说出来,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苏翎好象不喜欢他。
何以见得?
我笑了。沧雅的洞察力果然似极了先帝,出乎意料地敏锐。
只是一种感觉吧。
沧雅抬起头来看我,为什么?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
我斟酌了一下。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大愿意接触倒是真的,至于原因,我也不是很明了。
这样。
他的眼睛又垂下了,无论如何,希望他能够让南边的疫情尽快结束。如果延续到春天……那可就糟了。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到时候,瘟疫如果没有结束的话,将会更大范围地蔓延,情况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不要紧。慕容序很有能力,相信他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
虽然我总对他这个人有一种疏离感,可我对慕容序的能力没有半分怀疑。轻笑了一下,我转移话题,再过一段时间陛下就满十五岁了吧……举行元服大礼的时候,您希望收到什么样的礼物?
冰国男子十五岁成年,皇室子弟更是要举行元服大礼,这对沧雅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我想让他能够过得快乐。
只要是苏翎送的,随便什么都好。
他的眉轻轻扬了起来,神情中焕发着一种光彩。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他顿了一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沉了下去。
怎么了?
不……没有。
他轻轻别过头,避开我探询的目光。
陛下有心事的话,说出来就好。难道您和我之间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吗?
我的声音很温和,可是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沧雅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不过陛下如果不愿意说,臣也不便勉强。
我装作没看见,微笑着把话题绕过去,昨日陛下与臣练剑,臣发现陛下的剑法愈见精进了……既如此,陛下元服那天,臣就送陛下一把剑吧。
……
沧雅不出声,静静咬了咬嘴唇,片刻,轻轻地道,苏翎,我累了,你先退下吧……
那礼物?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沧雅的声音很低,可我听得分明,我在心中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躬身行礼,退了出来。
差一点就让他说出来了……那个绝对不能说的禁忌。
沧雅想要的不是绝世名剑,而是王权,这我十分清楚。这几年来,朝政一直由我把持,沧雅这个皇帝做得有名无实,如今孩子大了,想独自翱翔,若说沧雅对我有什么不满,朝政大权的归属是唯一的问题。
方才,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想要的生辰礼物是亲政的权力。这几年来他事事依赖我,待我犹如最亲近的人,而我也了解他,知道除非是王权之事,否则他不会在我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说话是也不会如此犹豫。
而王权,却是目前的我唯一给不了他的。
从皇宫中出来,轻轻舒了口气。
这孩子……真的很像昭明啊。
先帝昭明是一代明君,然而却重权嗜欲,一生南怔北战,亦以极端的手段使朝廷内外臣服——这种对权力的追逐和渴望,似乎,也传给沧雅了呢。
被人用轿子抬着往监国府的方向行去,我一面思量着一面轻轻笑了起来,这样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似乎越来越期待了呢……
12
沧雅的元服大礼是件大事,在我的命令下,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
大哥曾经提醒过我,今年开春以来,国家就灾噩不断,如今南边的疫情更是迟迟得不到解决——在这种时候,一切应该从简。然而我不愿意。我想给沧雅一个隆重盛大的仪式,一个让我们都毕生难忘的回忆。也许在以后的某一天——在我们无法善始善终的时候,他会想起我曾经为他做的一切,在念及苏翎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还可以掠过一丝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