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风格1      更新:2021-02-17 20:10      字数:4816
  空中没有落雪,透薄的积雪在消融,于是天愈发凉,凉寒彻骨。
  我在院子里等。庭院的雪松上积雪零落,原本稀薄的雪化的很快,我坐在一方石凳上,看着太阳从天空正中缓缓沉向西边,可我等的人还未出现。
  从朱颜阁回这里并不需很久,柳拓心或许有别的事要办,也或许他走得很慢。人走得很慢是因为他不想走到头,路的尽头有他不想看到的事,和他不想看到的人。
  积雪融作雪水,从雪松的枝尖落下,清透的水滴在地上敲出轻响,溅散一地碎雪。
  水落地的声响很轻,但那同时有个声音从庭院外响起。
  我抬起眼。
  他的脚步原本洒荡,此刻却很沉重。
  柳拓心看见我了,他停了停步,随后缓缓走到石桌对面,在另一方凳子上坐下。
  “你还在。”他道。
  “怎么?”
  他声色暗沉道:“我此刻倒更希望你不在。”
  我看到他一只手隐在袖中,他的手里攥着张捏皱的纸,薄纸已变了形,看得出他手上下了很大力气。
  有时候,一张纸一行字就能在人心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那颗种子生根发芽,也只需从朱颜阁走回庭院的一段时间。
  “柳兄要下逐客令么?”我慢慢说着。
  他冷然摇头,许久,他将手放上石桌。
  被捏得变形的纸从他手中滑落。
  我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接,他的手却迅速扣住我手腕。
  我抬眼望着他,柳拓心出手并不重,因为他用力自制,他的手在抖。
  手在抖,因为心已乱。十多日来他的心从未乱过,即使生死当前,他的眼睛始终坚定执着。
  此刻他手在抖,却不松手。
  “柳兄到底是让我看,还是不看?”我轻声问。
  柳拓心眉宇间的阴霾愈发深重。
  “你有仇家么?”他忽然出声。
  “很多。”
  “可有人想要害你?”他问。
  “自然也很多。”
  “那可有人想害你,并能买通朱颜阁?或者那人原本就是朱颜阁的人……”他眼神闪烁,声音轻而飘忽。
  我望着他,叹息道:“柳兄自己信么。”
  院子里久久沉默,柳拓心缓缓松了手,眼里颓唐。
  他自然不信,也不该信。而他问出这句,不过是因为他想信。
  “纸上说什么?”我淡淡地问。
  “让我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两年前的事。”
  “两年前发生了很多事,纸上让你问哪一件?”我说。
  “纸上说我还应多杀一个人,欲知是谁,便来问你。”他低沉道,“可这件事,你本不该知道的。”
  我笑了,笑声冷寂。
  “你杀人是为了替柳寒衣柳大侠报仇。两年前,九死盟在途经剑丘的悬崖山道上设伏,本想暗算你,却误杀了他。”
  “不错。”他眼光深沉,深沉而苍凉。
  “你怎知自己该杀哪些人?”
  “我自然知道。”他凉凉道。
  “你想知道,自然能找到。”我长叹,“你千辛万苦弄到了两年前下单人的名字,又寻到九死盟那日出刀刺客的名单。”
  “九死盟出刀的人中原本只余下四个活着,其中三个是齐喑堂的人。”他道。
  “委托人已经全部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齐喑堂的一个人。”我说。
  “原本是这样。”
  “可纸上说你还应杀一个人。”我摇头,“朱颜阁的消息是不会错的,所以你心乱了。”
  又一片雪化了,雪水从高处落下,敲在地上。
  “我心乱不是因为要多杀一个人。”柳拓心直直看着我。
  我避开视线,这是第一次,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当真知道纸上说的该杀之人是谁?”他问。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他声音浮躁,“你与此事无关,出刀刺客的名单上根本没有你。”
  “呵呵……柳兄不觉得,作为一个无关之人,我知道得太多了么。”
  他另一只手狠狠扣住刀柄,辟骨刀的刀鞘泛出妖异流光。
  “那日还有谁出刀?”他字句咬在牙齿间。
  我轻笑:“我为什么告诉你?”
  他一瞬惊愕,下一刻,他手边的辟骨刀在鞘中狂躁地鸣动起来。
  “你最好告诉我。”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为了遏住自己。
  “我没有说不告诉你。”我摇头,“只不过要你拿东西来换。”
  “甚么?”
  “放洛惜鸣一条生路。”
  “呵呵……”柳拓心忽然冷笑起来,眼里的浮躁在瞬间爆发作狂戾。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切切道,“你不过是不忍心看他死,你到现在还想着那个人。”
  我望着他,平静道:“他右手手筋已经断了,再不能握刀,你知道一个爱刀如命的人不能握刀,便是生不如死,让他活着有何不可?”
  我顿了顿,又道:“而且……那日最后动手的人并不是他。”
  柳拓心一愣,我知道他为什么发愣。
  “你又如何知道……”他压低的声音有了起伏。
  “我还知道很多,柳兄要换么?”
  “你要挟我。”他冷道。
  “你手里有刀,我如何要挟你?”我失笑。
  “刀对一个不怕死的人没有用。”
  我摇头,叹道:“我怕死。我只是知道你不会将百落碎叶用在活人身上,你杀人都是一刀,想必十分痛快。”
  他的视线忽然更冷了,冷中又有更说不明的情绪。
  “刀在我手里,根本杀不了你。”他压住颤动的刀柄,一双眼睛复杂却冷静。
  我的心抽动一下,又静静地跳。
  “你知道柳寒衣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甚么?”
  “他的剑用得极好,百年间无人望其项背。但他几乎从不杀人,哪怕别人将兵刃抵着他心尖,只要他觉得那人不该死,他就不会动手。”柳拓心冷笑,“就算是仗义行侠,他的手未免太软了些。你说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学剑?”
  我不说话,我看出他笑中惨然。
  “他不仅不肯出剑,还喜欢管闲事。小时候连街上快冻死的猫狗他都要救,何况是人……”他依旧在说,“江湖原本是个死人的地方,他人在江湖却还想救济苍生。世人只道他仗义行侠,却不知他又傻又蠢……可连这样的傻子都死了,呵呵,这样的人死了……”
  叫人如何不恨。
  “他到死都在想着救人。”我说。
  他怔了怔,眼睛黯然下去:“他到死都在救人。”
  “他希望你活。”我摇头,“所以你不该去送死。忘归是绝世杀阵,当年杀柳寒衣是忘归阵第一次出阵,那时忘归阵只有三层,所以他才能拼死破到最后一层。可现在的忘归已经是九层杀阵,只要你是一个人,入阵即死。”
  “你究竟如何知道这么多?”他皱眉。
  “柳兄与我做个交易如何?”我说,“我告诉你纸上说的人是谁,你去找那人算账,莫去为难洛堂主。”
  “我凭什么答应。”
  “凭你现在不想杀我……”我缓缓道,“也凭那人才是最后动手之人……”
  他眼里有光电闪过。
  “你杀了那个人,然后远远离开,忘掉一切。”我倦倦道,“柳大侠若活着,也绝不希望你一心偏执,自置死地。”
  柳拓心没有说话。这种人是逼迫不得的,此刻他未拔刀,未发怒,已出乎我意料。
  我疲惫地笑了笑。就算他不答应,我也总是要说的。
  “两年前……那时洛惜鸣右手筋骨未断,使得一手好刀法。那天齐喑堂接令埋伏在剑丘附近的山道上,委托说途经此路又带辟骨刀者,格杀。”我缓缓说着。
  那时我们没有人见过柳拓心,但辟骨刀却不会让人认错。委托人说,刀的主人但凡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松开刀。
  柳拓心默默听着,脸上看不出表情。
  “齐喑堂一共出了二十一个人,当时的堂主点名要用上忘归阵。我们从未有这么多人一次出动,杀阵忘归也未真的用过。”我继续道,“那日我本不应出刀,但洛惜鸣被点名出刀,此单凶险,于是我私下跟他去了兰亭。”
  柳拓心的瞳孔陡然收缩,他神色变了,像是想到了什么。
  “出刀的名单上没有我。先前柳兄问我当日是否出手,我说自己并不知是哪日,但生死当前,刀手都学过如何用谎言保护自己……”我无声地笑着,看着他的神情在惊讶与阴霾间交替,“……你或许也奇怪,为何那日我们只剩下四个活口,因为柳寒衣本是不愿杀生的人。但现在你也该知道了,九死盟的刀手都是尽忠职守的刺客,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会一轮轮扑上去,哪怕撞在柳寒衣的刀尖上。”
  “……他那日提的是刀罢,那是你的刀。”我的声音像是叹息,“他握的不是剑,又与你战了一个日夜,可依旧败了九死盟四十多人,甚至……破了忘归阵。”
  他低下头,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神情,辟骨刀又在鞘中鸣动,似兴奋,似不安。
  我望着他,缓慢而幽然地说:“我赶到时九死盟的人已经全部倒地,只有洛惜鸣在忘归阵的最外层强撑,柳大侠真是个不愿杀生的人,只是挑了他的手筋。但洛惜鸣是齐喑堂的刺客,只要还有一息尚在,他就要死战到底……”
  剩下的就算我不说,他也应知道了。他手里的刀在鞘中动,那铁器铮鸣中有狂澜汹涌,有悲怆愤恨,更有一片杀意疯狂地躁动着。
  他低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指关节狠狠卡着刀柄,手上青筋暴起。柳拓心向来是个手起刀落的人,做事爽快心无牵挂,但此刻他心底的矛盾在翻卷狂涌。
  我望着他的侧影,忽然感到很悲伤。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那一刻我离他们很近,我的手里也有刀……”
  铁器铮鸣在那一瞬间停止,四方寂静得可怖。那一刻我想,这是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这个瞬间变得极慢,一刻间我想到飞鸿楼的夜晚,他抱着我踏出火场,身后漫天飞火流光。然后是他清冷寒湛的眼睛和那把幽深的刀,刀上寄了他的心魄。
  我忽然觉得,葬在他刀下,也是个很好的归宿。
  “不用说了!”一个声音阻断了我。
  我睁开眼。柳拓心已经站起身,我终于看清他的脸,一切的愤怒、仇恨与狂躁都在他眼底缓缓沉没。
  辟骨刀很安静,鞘身暗哑,已映不出任何东西。如同他的眼里一般,只余一片死寂。
  “那日,你为何冒死提刀闯剑盟?”他平静地直视我。但我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颤抖中带着悲伤。
  “我这辈子杀戮太多。”我看着他的眼睛,幽幽道,“那日若死了,也是死在去救人的路上。”
  柳拓心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深长,我心底一颤,他的眼睛恢复了清冷与倨傲,仿佛若无其事,但那背后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眼底深处的那抹豁达潇洒已经不在了,那里只有深如墨的悲伤,还有一缕几不可见却盘踞在最深处的情绪。
  “柳兄不给他留生路,也要给自己留条生路。”我用最后的力气轻声说。
  柳拓心并不回答。
  他转身走了,再没有回头。
  那个白色的影子就这样无言地消失在视线尽头,我蓦然感到这一别或是永诀,我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知道不论生死,我与他,从此天涯不相逢。
  我想起他看我的最后一眼,那视线深处的东西,从我心底勾起无尽悲凉。
  我想,我看到的是绝望。
  (二十一) 命理难说
  更新时间2012…9…24 12:00:55  字数:4441
  我在等。
  我不知自己会等到什么,但我会等下去。
  天空已经划过两个日夜,现在还是夜晚,半个时辰后太阳会带着壮丽灼人的光灿从东面升起,漫天朝霞将给严冬带来片刻倏忽的暖意。
  这个时间,原本有人让我在此处等。现在那个约定已然作废,但我依旧在等。
  院落冷寂,冷月如勾,院里两方石凳,只我一个人。
  有脚步声从街上传来,步子邻近,又踏进前庭。来人的步伐从容优雅,犹带淡淡梅花香。
  来的人不是他,他的步子已经难复从容。
  一袭红裙的女子踏进院落,月色下她的皮肤莹白如雪,她的衣衫纯艳如血。
  “言姐姐睡不着么?”我说。
  言笑嫣粉黛不施,身著单衣薄裙,罩了件火红的风衣,身后跟着一个蓝衫丫鬟。她看上去与前两次有些不一样,或许她在不是朱颜阁主也不是金鸾行主时,就是这样一个月下红装的女子。
  她莞尔,在另一方石凳上坐下。
  “我带了酒。”她说。
  酒又是竹叶青,言笑嫣带来的,自然是好酒。
  冬夜,有风,有月,有酒,有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