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风格1      更新:2021-02-17 20:10      字数:4813
  言笑嫣翻脸胜似翻书,让人看不清哪一面真,哪一面假。
  “言行主近日该是格外地神清气爽。”我接着道。
  “妹妹真知我心。”她又斟一杯,道,“郭翎死的好干脆,万银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些三当家四当家也都是不消停的主,这会儿可正热闹。”
  “万银楼已自乱阵脚?”
  “他们若不自乱阵脚,我怎有空出来和妹妹喝酒。”
  我微笑道:“若只是万银楼内乱,言姑娘也不至于如此笃定。”
  “呵呵……”她又笑,“笑嫣近日也得了点彩头。西陵钱庄的朱夫人打算将朱老板的产业脱手,我口袋里正好有些闲钱,便顺手接下了。”
  我挑眉,言笑嫣不愧是精打细算的生意人。金鸾行银票生意本不发达,要步步构筑或需数年,盘下一个钱庄却是最好的选择。西陵钱庄虽不复当年,然根基依在,只要铺子尚有一口气,言笑嫣定能令其起死回生。而她先前卖了人情与朱氏,盘下铺子的价钱想必也很优厚。
  “恭喜言姑娘。再过两日,莫说西陵钱庄,就连万银楼也要落入姑娘囊中。”
  “妹妹过奖了……”她笑笑,“怎能说是我的呢。”
  她顿了顿,笑带朦胧:“笑嫣可很清醒。就算整个南方商会都归了金鸾行,那也不是我的……”
  我心中一凛,随即叹道:“姑娘说得对,姑娘对九死盟衷心一片,不负盟主深信。”
  她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笑中朦胧已无踪影,神色依旧是春风满面。
  她伸手整了整散出的额发,又道:“这样我那家商行也涨了些身价,妹妹若嫌朱颜阁生意不干净,来金鸾行给我做个帮手如何?”
  我摇头:“姑娘自己清楚,九死盟的生意哪项是干净的?这朱颜阁,怕还是最清白的。”
  “听妹妹的意思,是真的打算避世而居了。”
  “避世?避到何处也都在世间。我轻声道:“金鸾行上位,九死盟做大,江湖纷争又不远了。”
  “妹妹此言怎讲?“她抬眼。
  我望杯中酒水荡漾,道:“九死盟先前任凭万银楼在商道称雄,不过是想多一层遮掩,如今动了万银楼,必是不甘心再隐藏幕后。金鸾行上位后,不久就该有人疑心它与九死盟的关系……九死盟所觊觎的,是整个江湖罢,届时,又将是一片腥风血雨。”
  言笑嫣目光放沉,静静看我。
  “那之后的事……也不是妹妹该知道的了。”她长叹。
  “言姑娘到时必在风口浪尖,青夕愿姑娘平安。”我想了想道。
  她怔了怔。
  “平安……倒是我听过最好的祝语。妹妹吉言,笑嫣收下了。”她微微笑了笑,又道:“只是……妹妹此刻最担心的,恐怕另有其人。”
  我沉默着饮下一杯酒,酒是温的,心却是凉的。
  “洛堂主安好?”
  “安好。”她静静看着我的眼睛,“再过十日他便要娶亲,那时他在盟里的位置会更好。”
  “是么。”我说。
  “妹妹若伤心,不必忍着。”她垂眼,纤长的眼睫盖住了捉摸不定的眼神。
  我的心已经开裂很久,伤口早就结了痂。她的话像一注凉水泼在心口,有些痛,可痛过以后倒更清醒。
  “他若当真能娶妻生子,安然终老,那是最好。”我轻轻道。
  言笑嫣抬起漂亮的杏眼,看着我半响没有说话。
  “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当然是希望将他栓在身边。若是栓不住,也要跟在他身边。”她细声慢语,“若跟不得,便把他烧成灰,天天带在身边,若这样也不成……”
  “就将自己烧成灰,让他带在身边么。”我看着她。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下去。
  我慢慢地说着:“比起两个人扑进火里烧成灰,我更希望他活着。还要好好活着。”
  她不接话。
  我停了片刻,继续道:“为了他活着,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做得出。”
  我的目光像把沉重的刀,我从对面言笑嫣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没有人会质疑我话中坚决。言笑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竟也有了闪动,她饮下一杯酒,将玉杯放回桌上。杯子与桌面碰击的一刻,我听见她轻声叹息。
  “你什么都看得开,却栽在最要命的事上。”她这么说。
  我愣了一刻,随即笑了:“我也这么说过另一个人。一个人再豁达,也往往会栽在看不开的事上。”
  “可那却是没办法的。”她叹息。
  “喜欢了,便已迟了;恨了,便已万劫不复。”
  “已经迟了。”她静静说。
  “敢问言姑娘想烧成灰的人,又是谁?”我问道。
  她顿了顿,茫茫道:“若有那一日,便是玉石俱焚,我也无可独活。”
  我低头捧起玉杯,不再追问。能让她如此执着的人,多半就是那个身居帘幕后的男人。九死盟主城府太深,觊觎的东西又太大,她恋上他,多半也不会有好结局。
  可这是她的选择,如同飞蛾扑火般偏执而绚烂。人都有自己的魔障,贪嗔痴恨爱恶欲,总有一劫会像一把刀,在身上砍出一道没入骨骼的痕迹。
  有些人劫后余生,有些人的人生却过早终结。
  厢外忽然有了声响,站在门口的玉儿姑娘探出身听门外人说了两句,转手合门,走到言笑嫣身侧耳语。
  “你等的人来了。”言笑嫣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栊窗扇。
  我站到她身侧,窗下的街上人潮熙攘,但柳拓心总是很好认的,他白色的衣衫此刻明亮如雪,他的眼睛更是清明倨傲。他此刻是柳拓心了,戕血伐心其实是个刺眼而张扬的人,不似柳寒衣总是穿着旧衣衫,将心气与剑气都敛在鞘内。
  “柳大侠与往日不太一样。”言笑嫣倚着窗格,漫漫道。
  我摇头,我从头到尾认识的都是同一人。柳拓心的眼神从未变过,那个飞鸿楼的白衣刺客眼光也是清冷桀骜的。那清冷后还有汹涌的狂戾被仇恨煽起,在暗中不安地翻滚躁动着。
  “他只是换了把刀。”我淡淡道。
  (二十) 天涯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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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笑嫣合上窗,盈盈回坐。
  “言姑娘,怎知我是来等他的?”我也坐回去。
  “妹妹不是来找姑娘的,也不是来看我的,那自然是来等他的。”她说着,“柳寒衣气色不错。”
  “什么意思?”
  “他没有受伤。”她说道,“我只算到他闯了郭府能勉强活着出来,但只身闯剑盟,没有不死的道理。”
  “你低估他了,事情不办完,他是不会死的。”
  言笑嫣娥眉淡扫,道:“他还好好地活着,那洛堂主不久就未必安好了。”
  “盟里都知道柳兄要杀洛惜鸣?”我抬眼。
  “柳寒衣来朱颜阁探洛惜鸣的消息,事情未必人尽皆知,但盟主总是知道的。”
  “盟主知道,却不打算出手么?”我问。
  “野兽要生存,从来只能靠自己的牙。”她道,“能咬死雄鹰的野兽,才有资格留在九死盟。”
  “所以九死盟这次隔岸观火,坐看两虎相斗。”我缓缓说,“那言姑娘的意思呢?”
  “笑嫣的意思,从来是和盟主一样。”她笑了笑,“洛惜鸣若这么轻易死了,留来也无用。”
  她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眼里依旧不起波澜。
  “盟主以大局为重,却一点不顾他家小姐的儿女私情?”我冷道。
  “盟主在这事上的想法,妹妹不也知道么?”她眼波一抬:“长痛不如短痛。”
  我握了握手中的玉杯,低声道:“洛惜鸣已经废了一只手。”
  “那又如何?”
  “你知道他的手是在出刀时被挑断了筋骨。”我冷冷盯着她:“那是为九死盟断的,这次见死不救,盟主不怕人心寒么?”
  言笑嫣看我片刻,长吁一口气。
  “他虽断了右腕,手里却有忘归阵。”她神色平静:“齐喑堂的忘归阵,就是换他十条命,也绰绰有余了。”
  “……”
  她接着道:“若手握忘归还杀不了区区一个侠客,盟主自然无意留他。妹妹莫忘了,当年初成的忘归阵,就绞死了堂堂‘戕血伐心’柳拓心。”
  我的心狠狠一跳。她不知那日死的是谁,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死的,但我却是知道的。
  “当日九死盟派去四十一人,最后死三十七人,伤四人。那是何等惨烈的一战……但你们根本不在乎死多少人。”我阴沉道:“言姑娘的意思,青夕已经很清楚了。”
  言笑嫣脸上笑容已收,她平淡地望着我,轻启朱唇道:“我的意思已经清楚了,但妹妹的意思,我却不清楚。”
  我眉棱一动。
  “妹妹希望洛惜鸣活罢。妹妹也知道柳寒衣要找他麻烦,还是要命的麻烦。”她道,“柳寒衣这次的架势是不死不休,对付这种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死。”
  她顿了顿又道:“妹妹问我如何知晓你是来朱颜阁等他……我最初也不知道,直到我看到柳寒衣手里的刀。”
  我垂下眼。
  “他握的是辟骨刀。妹妹辛苦取来的刀,如何到了他手里。”她轻轻地笑了笑。
  “言姑娘想说什么?”我问。
  她抿着杯中酒,道:“齐喑堂的人身负绝艺,但你们最厉害的不是身手,而是杀人的本事。
  我缓缓道:“我们武艺比不过一些人,但能杀得了他们。”
  “妹妹记挂洛惜鸣的安危,又不想忘归阵出动死伤人命,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挑起漂亮的眼睛,“你在柳寒衣身边待了十多日,当真一次动手的机会也没有?”
  我握杯的手紧了紧,不做声。刀手不动手有很多理由,最常见的是不想动手,偶尔的偶尔,不想动手是因为心存歉疚。
  她又笑:“这是妹妹自己的事情,既然无关九死盟,笑嫣也乐得旁观。我只是不知道,妹妹到底希望他是生是死?”
  她一笑百媚,然笑中带戏谑,带嘲弄,也带看惯浮沉的苍然。
  我轻轻摇头:“我虽做的杀人行当,却也知道,人还是活着更好。”
  她怔了怔,随即莞尔:“妹妹想劝下他么?”
  “他那样的人打定一件事情,便再不会回头。”
  “那妹妹打算如何?”
  “劝无用,但有件事却是有用的。”我道。
  “甚么?”她笑问。
  “赌。”
  厢内片刻冷寂,言笑嫣舒了口气,问:“妹妹用什么跟他赌?”
  “我没东西与他赌,但有东西与他换。”
  “又是甚么?”她摇头。
  “他要的东西。”
  “妹妹莫再打哑谜。”
  “我想请姑娘帮两个忙。”我轻声道。
  “甚么?”她疑惑道。
  我起身,整了整衣衫,手指从怀里夹出一封信。
  “请姑娘将此信交与洛堂主。”我淡淡说:“若赌约不成,它便有用了。”
  言笑嫣不动声色接了信。
  “另一件事也很简单。柳兄应该已经到了楼上,正在等朱颜阁派人送消息。”我慢慢道:“送消息的时候,我想请姑娘顺手送他一张纸……这纸上的字,我想请姑娘代写。”
  “妹妹打算用一张纸换他收手?”言笑嫣不置可否。
  “我早已一无所有。”我凄冷地笑了笑,“我能跟他换的只有一件他本该知道的事情,还有……一条命。”
  …………
  言笑嫣收了笔墨,眼里波澜深似海。她将写好的纸张吹了吹,一旁的玉儿接过宣纸,待晾干了又叠好,无甚表情地走了出去。
  “多谢言姑娘。”我倚着窗沿,淡淡道。
  她却轻轻摇头:“笑嫣虽不知妹妹所述何解,可这样几句话,终不会引出什么好事。”
  “该来的,总躲不掉。”
  “两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忽然问。
  “如姑娘所知,有人死了。”我茫茫道,“死去的人本该活着,杀人的人本该早死。”
  她幽幽看着我,缓缓道:“你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死人。”
  我的视线漠然。
  她摇摇头,轻声道:“那张纸已经送下去了。”
  “那我先走一步。”我缓步走到门边。
  “保重。”言笑嫣沉沉道。她像是有些倦了,神色里没有冰霜,也没有媚笑,只是素净的一张脸,仿佛看惯了浮世爱恨,自己却跳不出其间。
  “言姐姐是聪明人,当看开的,记得看开。”我说着,并没有回头。
  她暗哑地笑了笑:“妹妹若看得起我,两日后再来。”
  我踏出门。
  “我若未至,也请姐姐莫怪。”我淡淡道,“命理难说,生死不过一日间。”
  身后的言笑嫣没有说话,但我想她一定又笑了。人看得太多,也就知道只有无事常笑,才能淡过浮生俗世千千万万的纷扰与记挂。
  空中没有落雪,透薄的积雪在消融,于是天愈发凉,凉寒彻骨。
  我在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