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人生几何      更新:2023-07-02 10:07      字数:4824
  徐姑姑额上渗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闭宫禁,将昨夜值守的内侍卫全部收押,传宋相来见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唤来阿越替我梳妆更衣,预备车驾入宫。
  坐在镜台前,才发觉额头已有冷汗渗出。
  我竟如此大意,疏忽了宫中的钳制,让人趁我生产休养之际,伺机谋事。
  此时大军长驱直入北疆大漠,正是后防空虚之时。
  若后方生乱,在萧綦背后反插一刀,陷他于腹背受敌——后果的可怕,让我不寒而栗。
  镜中自己的面容苍白异常,衬着唇上殷红如血的胭脂,犹如罩上一层寒霜。
  我闭上眼,强自压下心底翻腾的痛楚,凝神思索对策。
  阿越照我吩咐简单挽起高髻,不着钗环。
  妆成,我缓缓睁开眼,心中已坚定明晰。
  门外靴声橐橐,宋怀恩已赶到。
  我转身,披上风氅,迎出门外。
  “属下参见王妃。”宋怀恩戎装佩剑,容色凝重坚毅。
  他不着朝服,一身戎装,口称属下,一切已再明确不过。
  我凝眸看他,扬起一丝微笑。
  “属下已点齐兵马,随时听从王妃调遣。”他言辞简短,却字字掷地有声。
  远处城东兵营方向,升起浓浓的青色烟雾,直涌天际。
  那是向沿途关隘示警的烟讯。
  宋怀恩按剑道,“属下已经发出烟讯,派人飞马传令,封闭沿途隘口关卡。”
  “很好。”我仰头望向那青色烟柱,缓缓道,“照路程算来,他们子时前到不了临梁关。铁衣卫已出城追击,届时前后合围,一个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怀恩沉声问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东边不过是螳臂之力,北边却万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怀恩颔首,“东郡屯守的兵力不足两万,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务。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王妃无需担忧。北边纵有天大本事,谅他也翻不出王爷的掌心。”
  我蹙眉,“两军阵前,岂能自起内乱,无论如何不能让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铁衣卫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怀恩目光沉毅,杀机迸现,“既然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可走,还望王妃早做决断!”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隔得这样近,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因激动而绽露在额头的青筋。
  决断,这两个字轻易脱口,却是一生的逆转。
  十年间多少次决断,要么踏上风口浪尖,要么退入无底深渊,从来就没有一条妥协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风起,满庭肃瑟。
  我拽紧了风氅,仰头,望向宫城的方向。
  ——子澹,你终究要与我一搏了么?
  红日渐西沉,黄昏将至,残阳如血,染红了长长甬道。
  宫门外,三千铁骑分列道旁,甲胄鲜亮,严阵以待。
  宋怀恩一骑当先,仗剑直入宫门。
  我抬手拉低风帽,遮住面容,策马随在他身后,左右两骑亲随与我并缰而行。
  此刻我身着骑服,以风氅遮掩了形貌,不着痕迹地隐身亲随之中,悄然入宫。
  驻马宫墙下,回望天际斜晖,整个京城都沐在一片肃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门皆已封闭戒严,禁军统领亲自率兵围捕胡氏一门,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昨夜值戍宫门的副统领,于半个时辰前畏罪自刎,失窃的出宫令牌正是他所掌管。
  乾元殿前,黑压压跪在一地的宫人,数十名内侍带刀立在殿门前。
  内侍总管疾步趋前,谄颜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宫门,未敢让人踏出一步。”
  宋怀恩侧首,我略略点头,与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阶。
  殿内深浓的阴影里,子澹素衣玉冠,孤独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着门口。
  我与宋怀恩踏进殿内,最后一抹余晖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与玉砖雕龙重叠在一起。
  “你们来了。”
  子澹淡漠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臣护驾来迟,望皇上恕罪!”宋怀恩按剑上前,单膝跪地。
  我低头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怀恩身后,将面容隐在风帽的阴影中。
  “护驾?”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惊动宋相入宫。”
  宋怀恩面无表情道,“胡氏谋逆,皇后矫诏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宫护驾,肃清宫禁。”
  子澹微微一笑,语声惨淡,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刻,“此事无关皇后,何必累及无辜。既知事不可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们多时了。”
  他轻叹一声,似终得解脱般轻松,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劳你,代朕转告太后——”
  这“太后”二字,他重重说来,语意尽是讥诮,“朕总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我咬唇,全身似已僵冷如石。
  宋怀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黄绫诏书,双手奉上,“臣愚钝,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传圣意。废后诏书在此,请皇上加盖御玺,即刻平定中宫叛逆。”
  子澹握拳,脸色苍白如纸,“朕一身承担,不必连累旁人!”
  宋怀恩冷冷道,“胡氏谋逆,铁证如山,望皇上明鉴。”
  “此事与胡氏无关。”子澹微微颤抖,“朕已经任由你们处置,何必加害一个弱质女流?”
  “臣不敢。”宋怀恩声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声道,“你们,果真是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
  宋怀恩终于不耐,霍然按剑起身,“请皇上加盖御玺!”
  “休想让朕颁这诏令。”子澹倚着御座,怒目相向,却浑身颤抖,似力已不支。
  宋怀恩大怒,蓦然踏前一步。
  “退下!”我起身,掀了风帽。
  子澹一震,侧首,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直直剜进我心底。
  两人之间,不过三丈距离,却已隔断了一世恩怨。
  我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着刀尖。
  “你要亲自动手了么?”他笑了,苍白的脸色透出死一样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再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无声地将我鞭挞。
  “皇上请过目。”我接过宋怀恩手中诏书,缓缓展开在子澹眼前。
  “这是废后的诏书,并无赐死之意。”我克制着脸上每一丝表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只让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样子,“若是杀人,用不着御玺,只需一杯毒药。胡氏谋逆,按律当灭族。只有废入冷宫,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着子澹,冷冷道,“皇上,臣妾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子澹闭上了眼,似再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过她跟孩子。”
  他已认定我会借此发难,斩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亲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决定,便已有最坏地打算,自当承担一切。”他闭目仰首,唇角噙一丝惨笑。
  我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 “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将他们推上刀口?”
  一旦事败,胡家将是第一个受戮,这一点子澹不会不知。然而他依然将整个胡氏投入这场希望渺茫的赌局,哪怕这里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终究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却可惜,已经太晚。
  “你说我从不曾争取过。”他忽然倦淡开口,“现在我争了,却又如何?”
  我握紧诏书,却无法回答他的话。
  纵然没有今日,胡氏也难逃覆门之灾;纵然没有玉玺,我也一样会动手。
  ——子澹,错不在你我,只错在这乱世。
  “臣,铁衣卫统领魏邯回宫复命!”
  铿锵如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坚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门外,薄唇微颤,满目绝望。
  魏邯按剑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铁甲,只露一双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黄凤羽丝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贴身中衣。
  宋怀恩接过那件血袍,霍然抖开。
  丝袍已被鲜血染透,却仍清晰可见,衣上写满字迹,笔触纤秀飘逸,风骨若神。
  这是胡瑶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盖着鲜红的玉玺。
  ——将密诏写在皇后贴身的中衣上,由宫婢穿了,躲过宫门盘查,一路潜逃出宫,分头带往北疆和东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万部众,东郡尚屯有胡氏三万旧部。此举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以子澹的优柔,只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干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转过头,全身颤抖。
  他素来厌憎鲜血,却从未见他如这一刻的恐惧。
  “臣在北桥驿外三里,截获潜逃的宫婢与其同犯,搜遍车驾不见可疑,其后自随行仆妇身上发现御用之物。徐副统领往东面追击,也已捕获逆贼,现正快马回驰。”魏邯俯首禀来,声如寒冰,“一众逆贼共七人,无一漏网。”
  “可有留下活口?”宋怀恩冷冷道。
  魏邯一顿,“三人就地格杀,两人自尽,余下两名活口已严密看押。”
  言毕,他与宋怀恩双双望向我,缄默不语,几乎与殿中阴影融为一体,却似两把出鞘的刀,杀气森森迫人,竟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咬牙转头,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总管何在?”我厉声道。
  内侍总管王福疾步趋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玺来。”我扬手将诏书掷在他面前,“传旨,废皇后胡氏为庶人,即刻押入冷宫。”
  屏风后,两名内侍如幽灵般现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肿肥胖的身躯此刻矫捷异常,大步趋近御座,对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内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贴身所藏的玉玺,重重按上那道诏书。
  子澹僵如石雕,任凭摆布,只目不转睛望定我,一双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我猝然转身,紧紧闭上眼,“魏统领,即刻将胡氏一门下狱,肃清其余逆党。”
  “属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与王福一同往昭阳宫而去。
  我缓缓回身。
  子澹颓然垂首,直勾勾盯着地面——在他脚下,是那猩红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着那血衣,猛的缩回脚尖,伏在御座上,弯腰呕吐,肩头阵阵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制,奔上前去抱住了他。
  他抖得那样厉害。
  “传御医,快传御医——”我转头对宋怀恩喊道。
  子澹剧烈喘息着,猛的从我怀中挣脱,反手一掌掴来。
  耳边脆响,眼前金星缭乱。
  我跌倒在御座下,怔了,僵了,仿佛不会动弹。
  脸颊火辣,唇间腥涩,都抵不过心口似被尖刀剖开的痛。
  子澹目不转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唇角却是一丝冰冷微笑。
  呛的一声,剑光划过,一柄长剑挡我与子澹之间。
  宋怀恩的身影挡在面前,手背青筋凸绽。
  ——子澹,我欠你的何止这一掌。
  恨也罢,憎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受着。
  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丝,勉力起身。
  宋怀恩伸手来扶,被我挡开。
  我淡淡道,“皇上龙体欠安,今日起,即在寝殿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
  踏出乾元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撑,脚下一软,竟迈不过那道门槛。
  “王妃!”宋怀恩的手,稳稳托住我手臂,将我扶住。
  他忧切目光,透出无比坚毅,让人心安。
  “信使已赶往北疆,快马昼夜疾驰,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达王爷手中。眼下还需支持少顷,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万保重!”
  我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浅浅一笑,“多谢你,怀恩。”
  九重宫阙渐起了晚风,天际沉沉,似阴晦欲雨。
  远近的宫院已经掌灯,点点灯火在夜色里飘摇。
  “是否要去昭阳宫?”宋怀恩问道。
  ——去昭阳宫做什么呢,炫耀我的胜利,还是欣赏他人的失败?
  我惨然一笑,胡瑶并没有做错,她的选择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为所爱之人争得生存与尊严,清除一切障碍和危险,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境况中相遇,我和她,或许会是知己。
  “不必再去昭阳宫,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罢。”我黯然转身,登上鸾车。
  正欲启驾,却见王福急匆匆自昭阳宫方向奔来。
  “启禀王妃,皇……废后胡氏,方才受惊晕道,似有临盆之兆。”
  我惊呆了半晌,猛的回过神来,“宣太医,快宣!”
  灯火通明的昭阳殿内,宫女医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敛色。
  除了殿内隐约传来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声音,殿上静得可怕,呻吟声断续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我记忆里,这万古寂寥的昭阳殿,第二次迎来新生命的降临。
  孝烈明贞皇后曾在这里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儿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宫倾朝变,天地易色。
  已经多少年了,眼前仿佛还看到白衣萧索的谢皇后,怀抱婴儿,向我下跪托孤。
  如今靖儿废了帝位,远在封邑,病况渐有起色,总算保得一世太平。
  宛如姐姐的嘱托,我算是做到了,还是辜负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转生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