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2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2      字数:4738
  邵时信回答说:“小的不识几个字。有许多字我不会写,就画成记号,自家心中明白。这是到了宜阳袁将军大人营里以后,我撕开破棉袄,把自己写的底子取出来,我说,一个办文墨的先生替我写成的。”
  宗敏说:“不日破了洛阳,捉到福王,替你们百姓报仇。你们如要解恨,吃他的肉,喝他血,都行。”
  闯王又叫另外从洛阳来的两个百姓诉冤。他们都是农民,有的诉说王府和豪绅们如何霸占土地,抢走了女儿,逼死了亲人。听他们控诉以后,李自成吩咐双喜带他们出去,让他们好生休息,周济他们一点银子,住两三天以后回去。然后他走到门口,掀帘望望太阳,看见还不到吃午饭时候,便回来坐下去,向李岩笑着说:
  “咱们接着谈均田的事吧。”
  李岩来到看云草堂不到半日,就已经深深明白李闯王多么地关心“民瘼”,同受苦的百姓们如何连心,而百姓们是如何把他看成了能够替自己伸冤报仇的救星。看到这般情形,他不能不相信李自成确实是一位非凡的创业英雄。经闯王一提,他赶快接着刚才中断了的话头说:
  “关于宗室、勋戚以外的占田情形,我只须略举数事,即可知其严重。目前全国各地大官僚、大乡宦,多则占地数千顷或万顷以上,少则数百顷。江南号称富庶,实际上贫富悬殊。以苏州一府为例,有田的人只占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户的却占十分之九。再拿河南来说,虽不似苏州府那样严重,却也土地集中于富室的占十之七八。给绅之家,多者千余顷,少亦不下六七百顷。几年前,曹、褚、苗、范四家乡宦,在河南称为四凶。每一家都有一两千顷土地,各畜健仆千百,上结官府,外连响马,内养刺客,横行府县,平日夺人田宅,掠人妇女,不可胜计,嬉戏之间,白昼杀人于市,无人敢问。有土必有势,有势必有土。无土不豪,无绅不劣。这是一定之理,到处老鸦一样黑。天下土地,百分之九十为皇室、宗藩、皇亲、勋旧、太监、达官、乡宦、土豪所侵占,无数小民整年辛苦耕种,不能一饱,负债累累,卖妻鬻子,稍遇灾荒,成群相偕逃亡,饿死路途。所以天下最大之不公在土地,最大之不平在土地,而小民最大之痛苦根源也在土地不均。乱源在此,症结在此。请闯王于取得天下之后,参稽往古计口授田之制,俯察近代土地侵占之弊,大刀阔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图,杜祸乱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于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识之士,也深知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乱的症结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议,但都是纸上空谈,无补实际。”
  刘宗敏说:“不先来个改朝换帝,那些朝臣吃饱了没事儿干,光在纸上吵嚷均田,均我个球!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们手里,要割他们自己身上的肉,流他们自己身上的血,不是做梦么?我看,眼下还不必谈均田,头一桩要紧的是把崇祯皇帝从金銮殿上拉下来,夺了他手里的刀把子,把那班大小藩王、皇亲国戚、太监头子、官僚,还有什么乡宦、豪绅,凡是手里掌着印把子、刀把子,屁股下坐着成百顷、千顷、万顷土地的混账王八蛋统统杀掉,才谈得上行均田的事。要不然,权在他们手里,法是他们立的,老百姓踩在他们脚底下,旁人嚷叫均田,全是空炮!”
  闯王说:“捷轩,你别急嘛。如今正在打仗,大局未定,自然是没法均田。可是大家在一起议论议论均田的道理很好。咱们大家心中都先画个道道儿,平日多想想,一旦时机到来,说办就办,雷厉风行。这是事关民生的千年大计,也是将来立国的根本要务,很需要多听听他们几位的高见宏议。据你们三位看,将来有何善策方可以消除这贫富悬殊的积弊?”
  牛金星说:“说到如何杜绝兼并,历代都无善策。北魏和唐初都行过均田制,为史家所称道。但皇室、国戚、勋臣、权贵,享有特权,不受均田限制,而永业田可以买卖,民间兼并之风实未杜绝,故只能救急于一时,不能除弊于百年。今天下未定,即北魏均田之制,亦难施行。将来如何均田,需要从长计议。”
  宋献策说:“正如闯王所言,这是将来立国的根本要务。至于如何均法,自然要从长计议。去年在开封,曾与林泉偶然谈及此事,林泉还谈到均田与均赋二事互为表里,但不能混为一谈。可惜近世竟有人将均田指为均赋,而不谈计口授田。譬如治病,均赋只能治表,不能治里。然而如不能计口授田,均赋也是救弊之一策。不知闯王的主见如何?”
  李自成低头望着炭火说:“大家谈,大家谈。”他和当时许多农民起义领袖有许多不同地方,最不同的一点是他从起义的早期起就有着打倒朱家王朝、救民水火的明确目的,同时很留心那些关于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考虑着有朝一日他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像土地不均、贫富悬殊这样的问题,他心中十分清楚、十分重视。他不像牛金星和李岩他们那样能够说得源源本本,但是他对于天下田地不均的实际情况,百姓在大户兼并中所受的痛苦,体会得更深,看到的更真切。起义十二年来,他走过的地方,接触到的无地和失业的穷苦百姓,远比牛金星和李岩多,但是他宁愿听听大家议论,不喜欢多说他自己的意见。过了片刻,刘宗敏忍耐不住,问:
  “闯王,军师不是问你的主见么?”
  自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你们大家谈得都好。治国安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将来有朝一日,这田势必是要均的。既要均田,自然要计口授田。至于一口人授田多少,除口分田之外要不要永业田,永业田准不准买卖,那就要以后去详细计议。我倒是常想,倘若咱们久后一日能够建立新朝,切莫再走明朝的老路。为君的不要忘记百姓的苦,不要把天下作为一人一家的私产,这就要废除那些皇店、皇庄,限制封王,限制拿百姓的土地赏赐藩王、皇亲、勋臣。朝廷对那班确实立了大功的人,可以赏赐金银珠宝,决不要赏赐土地。也要限制他们多占田地,永远悬为厉禁,不许违反,犯必严惩。”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好哇,这才是一槌打在点子上!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历代皇帝都是把天下当成自家私产,作威作福。看看他们封了多少王,侵占了多少良田,何尝有一丝一毫想到黎民百姓死活!”
  牛金星等对闯王所说的废除皇庄、皇店,限制封王和不拿百姓土地作为赏赐的话,十分敬服,随后话题就转人将来如何限田、如何处理战争以后的大量荒地,又从荒地谈到民垦和军垦,谈到了历代屯政的不同办法和利弊,以及明朝初年屯政的败坏经过。这些历史情况,前人经验,李自成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他虚心静听,时常在听的中间不由得频频点头,也偶尔插一两句话。李岩是初次同李自成见面,在谈话中他发现李闯王很有知识,是他原来所不曾意料到的。昨夜在路上来献策告他说闯王很好读书,在潜伏商洛山中和郧阳山中的时候,打猎习武之暇也读了不少书。现在他不仅完全相信老宋所说的话毫不虚夸,而且他开始明白闯王和他同牛金星等不同,闯王肚里的学问多半是来自起义后对国计民生大事处处留心,亲身阅历丰富,是真正实际的学问。
  当牛金星等对闯王谈今论古的时候,刘宗敏背靠墙壁,听着听着入睡了。有时他扯着鼾声,而且鼾声很响,惹得闯王望望他微微一笑。但有时他又是在半矇眬状态,仿佛能听到身边的谈话。当牛金星对闯王非常熟溜溜地背诵《汉书·食货志》上边论贫民遭受过分剥削的一段文章并略加文字解释时,宗敏的鼾声小了,随即止了。当金星背出来“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两句,正在继续往下背时,刘宗敏并不睁眼,忽然恨恨地说:“哼,有时连犬彘之食也没有吃的!俺老娘和小妹妹就是在天启七年荒春上活活饿死的!”大家吃了一惊,看见宗敏睁开眼睛看看,又闭起眼睛睡了。闯王因为他十分辛苦,并不去惊动他,直到午宴摆好以后才不得不把他叫醒。
  李自成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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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高夫人将红娘子从看云草堂接到后宅的上房以后,红娘子跪到地下就向高夫人磕头行大礼,被高夫人赶快搀起,让她在客位就坐。开始叙话,免不了谈到前年冬天在永宁县熊耳山下相遇的旧话,红娘子再三说她从那次见面之后如何常常思念,把高夫人看做是她的救命恩人。高夫人也问了她如何起义,如何破杞县救出李公子,以及如何决定来投奔闯王。在亲热的闲谈中间,高夫人注意到红娘子几天来连头发也没有工夫梳洗,满鬓风尘。红娘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自从向杞县进兵的头一天起,到如今半个多月,没有洗过澡,没有洗换过贴身衣服,身上长了许多虱子,跟随她的健妇们也是一样。但她又淡然一笑,说经常行军打仗,虱多也就不觉痒了。高夫人吩咐女兵们赶快用大锅烧水,笑着对红娘子说:
  “你说得很对。我这十来年,遇着打仗行军忙起来,十天半月不换洗贴身衣服,长满虱子是常事。有时,连铁甲缝里还长了帆子哩。你家中爹妈还都健在么?”
  红娘子回答说:“都早不在了。”
  “有兄弟姐妹么?”
  “一个都没有了。”红娘子低声回答,叹了口气。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一个亲人也没有啦。”
  高夫人看见红娘子的眼圈儿一红,眼眶里噙着热泪,忍着没有流出来,便不再问下去。但是她对于红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关心,心里猜问:“这姑娘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莫非是都给官军杀光了么?”沉默片刻,高夫人为着岔开红娘子的心中难过,又含笑问道:
  “你身边的这十几个姑娘、媳妇看来都是身强力壮,不知武艺怎样?”
  “她们都是我起义以后招收来的,原来也只有一两个幼年在家中跟着父兄练过武艺,其余一概都是来到我身边后才学武艺。所好的是她们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长得好,脚也大,学点儿武艺较快,如今逢到紧急时还都能出生人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阵,不怕辛苦。”
  “啊,能这样,就管用!我好像听见你向她们叫健妇,这名称倒很别致。你是这样叫的么?”
  红娘子脸上的悲伤神情消散了,回答说:“我刚刚起义时候,想着我自己是一个女流之辈,不能叫男亲兵睡在我的帐篷里,也有些生活上的琐细事不能让男亲兵们照料,就打算招收几百名年轻力壮的妇女成立一个健妇营,一则使她们常常跟随着我,二则也让妇女们扬眉吐气。后来因为马匹实在困难,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把已经招收的几十名妇女遣散回家,只挑选十几个留在身边。她们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们当姊妹看待。她们都有名字,多半是起义以后才起的,因为我的艺名叫红娘子,所以有几个新起的名字也带个红字。这是我替她们起的,也是我把她们当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时只叫声健妇们,她们都答应。”
  高夫人说:“啊,原来是这样,多有意思!”
  红娘子说:“她们都是起义不久,也不懂军中规矩,实在不能同夫人身边这些姑娘们相比。倘若她们有言语举动粗鲁之处,请夫人千万包涵。”
  高夫人说:“这话快不要说。咱们是要她们上马杀敌,却不是要她们坐在绣房里描龙刺凤,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你想成立个健妇营,这个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边现有十几个姑娘,都年纪还小,只有慧英、慧梅这两个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来到河南以后,人马众多了,我也想过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离开我的身边,每人给她们两三百名年轻力壮的大脚妇女,练成女军。或者叫她俩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帮助,共同率领一支女军试试。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将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会生出将军!你来啦,这就好啦。等破了洛阳以后,我就同闯王说一说,先给你五百匹战马,五百名健妇,成立个健妇营,让慧英、慧梅跟着你,做你的帮手。只要把根基打好,以后再增添人马不难。”
  红娘子赶快站起来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说:“能得夫人如此垂爱,拨给五百匹战马成立健妇营,我一定把健妇营练成一支精兵,在冲锋陷阵时不辜负夫人期望,不给夫人丢脸。日后有了多的马匹,就多练一些女兵。”
  高夫人转向站在身边的姑娘们说:“你看她,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