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3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2 字数:4743
郝晋的话还未说完,一位锦衣卫官带着几名旗校到了。那锦衣卫官手捧皇帝手诏,高声叫道:
“薛国视听旨!”
薛国观浑身战栗,立即跪下,听锦衣官宣读圣旨。圣旨写不出将他处死的重大罪款,只笼统地说他“贪污有据”。手诏的最后写道:“着即赐死,家产籍没。钦此!”薛国观听到这里,强装镇定,再拜谢恩,随即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说:“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没臣的家产,不会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处死的真正原因,于是从地上站起来,叫仆人拿出一张纸摊在几上,坐在椅子上提笔写了一行大字:
“谋杀臣者,吴昌时也!”
锦衣旗校已经在屋梁上绑好一根丝绳,下边放着三块砖头。郝晋因见丝绳很细,说道:
“相公①身子胖大,恐怕会断。”
①相公——古人对宰相的称呼。
薛国观起初对于死十分恐怖,现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预料崇祯未必有好的下场,心情忽然镇定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站在砖头上将丝绳用力拉了三下,说:“行了。”郝晋和锦衣旗校们没有人能理解他在临死的片刻有些什么想法,只见他似乎并无威容,嘴角又一次流露出隐约的冷笑。他将脖子伸进丝绳套里,将脚下的砖头踢倒。
崇祯登极十三年来杀戮的大臣很多,但杀首辅还是第一次,所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批阅文书,等候锦衣卫复命。三更过后不久,两个值班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走到他跟前,启奏锦衣卫官刚才到东华门复命,说薛国观已经死了,并将薛国观临死时写的一句话摊在御案上。崇祯看了看,问道:“这吴昌时好不好?”虽然两位秉笔太监和侍立身边的两个太监都知道吴昌时在朝中被看成是阴险卑鄙的小人,但他们深知皇上最忌内臣与外廷有来往,处处多疑,所以都说不知道,不曾听人谈过。
因为薛国观已经“赐死”,崇祯认为他已经替五皇子报了仇,已经对得起孝定太后的在天之灵,心中稍觉安慰。但立刻他又想到军饷无法筹措,纵然抄没薛国观的家产也不会弄到多少钱,心头又转而沉重起来,怅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国观像严嵩等那样贪污得多,能抄没几百万两黄金和几千万两银子也好了!思索片刻,他将一大堆吁请减免征赋的奏本向旁边一推,不再去看,提起朱笔给户部写了一道手谕,命该衙门立即向全国各地严催欠赋,不得姑息败事。
他又想应该在宫中搏节一切可以搏节的钱,用在剿灭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费上。从哪儿撙节呢?想来想去,他想到膳食费上。不久前他看见光禄寺的奏报:他自己每月膳费一千零四十六两,厨料在外,制造御洒灵露饮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内;皇后每月膳费三百三十五两,厨料二十五两八钱;懿安皇后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们的膳费也很可观。但是他不能削减皇后的膳费,那样会影响懿安皇后。皇后不减,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减少。他只能在自己的膳费上打主意。他想到神宗朝御膳丰盛,为列朝所未有,却不支光禄寺一两银子。那时候内臣十分有钱,御膳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太监轮流备办,互相比赛奢侈。每个太监轮到自己备办御膳,还收买一些十分名贵的书画、玉器、古玩,进给万历皇帝“侑馔”,名为孝顺。天启时也是如此。他登极以后,为着节省对办膳太监的不断赏赐,同时也因为他深知这班大太监们的银子都来路不正,才把这个旧例禁止。可是现在他怀念这一旧例。他想着这班大太监都明白目前国家有多么困难,命他们轮流备办御膳,可以不必花费赏赐。想好以后,他决定明天就告诉王德化,仍遵祖制由几个地位高的内臣轮月备办御膳,免得辜负内臣们对他的孝顺之心。
他带着未看完的一叠文书回到养德斋。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但是他的心情极坏,又想起来向戚畹借助这件事,感到懊悔,沉重地叹息一声,恨恨地说:
“薛国观死有余辜!”停一停,又说:“要不是有张献忠。李自成这班流贼,朕何以会有今日艰难处境!”
不知什么时候,崇祯在苦恼中蒙眬人睡。值夜的宫女小心地把他手中的和被子上的一些文书收拾一下,放在檀木几上,又替他把身上的黄缎盘龙绣被盖好。因为门窗关闭很严,屋里的空气很不新鲜,令人感到窒息。她不声不响地走到窗前,看看御案上宣德炉中的龙涎香已经熄灭,随即点了一盘内府所制黑色龙盘香。一股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屋里登时散满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她正要走出,忽听崇祯愤怒地大声说道:“剿抚两败,贻误封疆,将他从严惩处!”她吓了一跳,慌张回顾,看见皇上睡得正熟,才端着冰凉的宣德炉,跟着脚尖儿走了出去。
窗外,雨声浙沥,雷声不断。雨点打在白玉阶上,梧桐叶上,分外地响。风声缓一阵,紧一阵,时常把雨点吹过画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铁马吹得丁丁冬冬。崇须因为睡眠不安,这些声音时常带进梦中,扰乱心魂。四更以后,一阵雷声在乾清宫的上边响过。他从梦中一乍醒来,在风声。雨声、闪雷声和铁马丁冬声中,听到一个凄惨的战栗哭声,以为听见鬼哭,惊了一身冷汗。定神细听,不是鬼哭,而是从乾清宫院外传来的断续悲凄的女子叫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明白了。宫中为使用需要,为宫女设一内书堂,由司礼监选择年高有学问的太监教宫女读书,读书成绩好的宫女可以升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错误的就得受罚,轻则用戒方打掌,重则罚跪孔子神主前。还有一种处罚办法是命受罚的宫女夜间提着铜铃打更,从乾清宫外的日精门经过乾清门到月华门,来回巡逻,一边走一边摇铃,高唱“天下太平”。今夜风雨昏黑,悲惨的叫声伴着丁当丁当的铜铃声断续地传进养德斋。崇祯静听一阵,叹口气说:
“天下哪里还有太平!”
他望着几上堆的一叠紧急文书,心思转到国事上去,于是风声、雨声、雷声、铃声,混合着凄惨叫声,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他起初想着遍地荒乱局面,不知如何收拾;过了一阵,思想集中在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事上,心情沉重万分。正在想着剿贼毫无胜利把握,忽然又听见那个小宫女在乾清宫院外的风、雨、闪雷声中摇铃高唱: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十三年来他天天盼望着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听见这句颂词,不觉狠狠地朝床上捶了一拳,随即吩咐帘外的太监说:
“传旨叫她睡觉去吧,莫再摇铃喊‘天下太平’了!”
李自成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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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十一月的一个深夜,上弦月已经落去,山影昏黑,树色如墨。在郧阳西南大约两百里远的万山丛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头上,三面是悬崖峭壁,只一面有曲折的小径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大庙已经荒废,如今驻扎着一队李自成的义军,控制着三岔路口。显然,在若干年前,这座大庙的前边原有一条山街,几十户居民,三四家饭铺,是南来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脚地方,并且隔日逢集,买卖油盐杂货。因为连年战乱,如今这山街完全成了废墟,瓦砾成堆,荒草满地。大庙的房屋有的被烧毁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三四百义军有的住在破烂的大雄宝殿中,有的住在山门下边,有的住在帐篷中。此刻,十几个帐篷已经拆掉,打成捆子,准备驮走。将士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风的地方烤火。战马正在啃着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着豆料。鞍恚Х旁诼淼呐员撸媸笨梢陨习啊;鹜肪衷诩复ψ龇埂5卦钪械哪静裨谛苄苋忌眨蠊厦白叛涛怼?br />
山寨中的一个大厅中,燃着柴火,点着桐油灯,一次极其重要的军事会议已经开过很长一阵了。将领们因为闯王已经决定在五更动身,拉出郧阳境,重新大干一番,心情十分振奋,发言特别热烈。五个多月来,他们遵照闯王的严令,分散潜伏在郧阳以南的大山中,主要靠射猎为生,生活很苦,又不能找官军打仗,也不能去攻破城池,有时为打粮去攻破山寨也不能打闯王旗号,所以早已在郧阳山中住得又问又急,简直不能再忍受下去。如今,这天天盼望的日子终于到了。
经过会议开始时闯王的扼要介绍,大家对郧阳大山以外的军事形势已经清楚。当时,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在川东巫溪和大昌之间杀死了四川名将张令,杀败了著名女将秦良玉①和别的川军,冲破了包围,深入四川内地,有消息说他们正在往成都奔去。杨嗣昌现在四川,有人说已经到了重庆。原来云集在川东的几万官军,有的溃散,有的跟在张献忠和罗汝才的屁股后边团团转,疲惫不堪,士气低落。贺人龙等人所率领的陕西官军都集结在汉中以南和广元以北的川、陕交界地方,防备张献忠和罗汝才从广元突入陕西。总之,杨嗣昌所指挥的数省官军几乎全到了四川内地和川、陕交界地方,湖广和河南两省官军十分空虚。革、左四营自从崇祯十一年到了皖西和鄂东一带,没有大的作为,每年夏天进人大别山中休息士马,秋天出来打粮。后来老回回也去了,合为五营,所以又称为回、革五营。湖广官军没有被杨嗣昌调人四川的都随着巡抚宋一鹤驻在鄂东,对付回、革五营。在河南和山东两省和皖北各地,到处有农民起义。单说河南境内沿着黄河南岸上下千里,较大的股头就有一百多个,有的几百人、几千人,也有上万人或数万人的。河北农民,纷纷起事,在太行山占据山寨,已经使从真定到黄河岸道路不通。而且这一年,两京②、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浙江,到处大旱,又有蝗灾,饥荒十分严重,许多地方的老百姓都在吃草根树皮,人吃人的事不断发生。
①秦良玉——四川忠州人,石砫土司宣抚使马千乘之妻。千乘死,代其职,挂总兵官印,所率土司兵俗称白杆兵,在当时颇著名。关于张、罗入川之战,见本书第三卷。
②两京——明朝的两京,指北京和南京,也泛指北京附近的畿辅和南京附近的应天府和松江府一带地方。此处即指后者。
这些情况,使将领们确实明白如今是拉出郧阳山中的大好时机,也明白闯王要将人马拉往河南是英明决策。但是有些将领急于一出郧阳山中就赶快打几个胜仗,攻破几座城池,痛快地大干起来。尤其马世耀新从郧阳城附近哨探回来,深知郧阳城中的官军不多,新任郧阳巡抚袁继威将一部分官军派往房县,留在郧阳城内的不足千人。另外,如今郧阳城内住了许多降将眷属和跟随眷属的亲兵,全是陕西老乡。他建议暗中联络一些降将眷属和亲兵,里应外合,一举攻破郧阳府城,活捉巡抚和知府,夺取郧阳城内的粮饷、辎重,来一个石破天惊,然后杀往河南。许多人听了这个主意都激动起来,表示赞成,并且纷纷地补充一些破城办法。还有人进一步提出在破了郧阳之后,直趋襄阳。能袭破襄阳更好,即使不成功,也会使杨嗣昌惊慌失措,东西不能兼顾,他的全部军事部署都要打乱。
李自成一直静静地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堆火边,同刘宗敏坐在一条板凳上,听着大家说话,想着许多问题。他明白将士们目前因为要拉出郧阳山中,士气空前高涨;他也明白,郧阳城内的守军力量很弱,马世耀的建议并不是没有道理。然而他用的心思比众人深得多。在大家的热烈发言中,他的心情很不平静,有时像大海中波涛汹涌。坐在他身旁的刘宗敏用肘弯碰他一下,小声说:“李哥,大家说的不少啦,你现在就说几句吧。”闯王点点头,随着轻咳一下,清清喉咙,准备说话。宗敏赶快转向大家说:
“大家静一静,别再说话,听闯王说吧!”
全场登时没有人再做声了。松木柴吐着旺盛的火苗,照得闯王的脸孔通红,眼睛分外明亮。几乎所有的将领都望着他的脸孔,等他说话。
闯王坐直了魁梧身子,面带微笑,向全体将领们环顾一下,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然后开始用平静的声音说:
“这几个月,大家跟着我受苦了!咱们老八队的将士如今剩下的不多,一个个都是铁汉子,再苦能撑下去,再困难能顶得住。五月初,我对大家说,能在这郧阳大山中撑下去就有胜利,撑不下去就还要受挫折,说不定连老本儿也会丢光。我起义了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