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2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1 字数:4824
阵,他重新望着献策,感慨地说:
“既然本朝国运将终,百姓涂炭如此,弟倒愿早出圣人①,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凑近宋献策的耳朵问道:“那么,新圣人是否已经出世?”
宋献策微微一笑,说:“天机深奥,弟亦不敢乱说,到时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问,忽然有人在楼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咽下肚里,故意哈哈大笑。陈子山随即跑上楼来,说道:
①圣人——古人把皇帝也称做圣人。此处系指开国君主,救世主。
“伯言,香已经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诗词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么?快下楼吧,咱们诗社的规矩可不能由你坏了!”
“子山,我今天诗兴不佳,向你告个假,改日补作吧。我同献策兄阔别多日,有许多话急于要谈。”
“旧雨①相逢,自然会有许多话要谈。但此刻只能作诗,按时交卷,别的社友不作诗尚可,你不做诗,未免使今日诗酒高会减色。作了诗,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献策兄做通宵畅谈,岂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①旧雨——老朋友。
李信和宋献策都确实有很多话要谈,特别是关于牛金星的事献策急于得李信帮助,才仅仅提个头儿。他们都觉得陈子山来得不是时候,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相视一笑,随陈子山一同下楼。
一炷香果然只剩下四指长,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们的新作看了看,最后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随手改动了几个字。他平日本来就忧心时势,苦恼万分,刚才宋献策的话又给他的震动太大,使他一时不能够静下心来。他走到院中,背着手走来走去。别人都以为他在为诗词构思,实际上他是想着天下大势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国,这问题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献策在九仙堂楼上短短交谈,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气运将终”。此刻他不禁心中自问:“既然天下大乱,明室将亡,我是世家公子,将何以自处?既不能随人造反,也无路报国,力挽狂澜,难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坐待国亡家破么?”然而他又不甘心这样下去。想了一阵,越想心中越乱,经陈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转到作词上,选了《沁园春》的词牌子,开始打腹稿。不过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阕。正在继续想下半阕,他看见汤府的一个老家人由他自己的仆人带领着走进院来。恰巧他的下半阕也冒出几句,于是赶快一摆手,不让他们把他的文思打断。李侔看出来汤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来的老家人叫到二门外,悄悄询问。李信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话,但是他从李侔进来时的脸上神色看出来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经把腹稿打成,没有急着问李侔,缓步走回上房,看大家已经把作品题在墙上,便提笔展纸,先写出《沁园春》一个题目,又写了一个小序:
崇祯已卯,重阳后十日,偕弟德齐与知友数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诗酒雅集,借抒幽情。时白日淡淡,金风瑟瑟;篱菊欲谢,池水初冰。极目平原,秋景萧索;饥民络绎而哭声惨,村落残破而炊烟稀。感念时事,怆然欲泣!诸君各有佳作题壁,因勉成《沁园春》一阕,聊写余怀。
李信停笔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围观,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晃脑地小声诵读,有一个人在背后评论说:“寥寥数语,实情实景,读之深有同感。”李信没有注意,继续写出全词,只在两三个地方停顿一下,略加斟酌。写完以后,他又改动了三个字,但不满意,仍在推敲。陈子山抓起稿子说:“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须,摇着脑袋,慢声吟哦:
登古吹台,
极目风沙,
万里欲空。
叹平林尽处,
烟村寥落,
田畴如赭,
零乱哀鸿。
我本杞人①
请君莫笑,
常怕天从西北倾。
凭谁去,
积芦灰炼石②,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难逢,
且莫道人间途已穷。
幸年华方壮,
气犹吞牛;
青萍夜啸③
闪闪如虹。
应有知己,
弯弓跃马,
揽辔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④,
待将来细说,
羽扇从容。
①杞人——《列子》中说:“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废寝食者。”杞县即西周时杞国所在地。
②积芦灰炼石——上古神话: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洪水横流。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积芦灰以止淫水。淫水就是平地出水。
③青萍夜啸——宝剑也不甘寂寞,夜间自动地发出啸声。青萍是古宝剑名。
④隆中策——诸葛亮隐居襄阳隆中,刘备第三次来访时,他提出了如何争取“三分天下”的大计。
大家纷纷说好,催李信赶快题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怅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惊,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点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献策的心中完全明白,只是微笑点头不语。李信望着几位社友说:
“今日弟因事迟到,仓促提笔,又加心绪不静,故未能完成一篇,甘愿罚酒三杯。”随即他转向李侔问道:“方才汤府来人何事?”
李侔回答说:“方才汤府来人说,现在各衙门纷传杨武陵受任督师辅臣,出京后星夜赶行,今日午后将至开封,只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赶到襄阳。开封各衙门大人与众乡绅已去北门外恭迎,府、县官直迎至黄河岸上。汤母派家人请哥作过诗以后速去汤府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这消息完全出众人意料之外,登时议论开了。如今秋征已经开始,陈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议论练饷是祸国殃民之策,只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们还是认为在几个辅臣中,杨嗣昌毕竟算得是较有魄力和才干的人。因此,大家尽管常骂杨嗣昌,但是对他的出京督师都十分重视。大家认为倘非皇上万不得已,决不会让杨嗣昌离开朝廷。陈子山等都认为杨嗣昌到了襄阳,必定一反熊文灿的所作所为,会使“剿贼”军事有些转机。李信轻轻摇头,不多说话。大家问宋献策有什么看法。献策说:
“朝廷军国大事,实非山人所知。且此处也不是妄谈国事的地方,我们还是赶快吃酒吧。”
在吃酒时候,李信的杞县家中差一个仆人骑马跑来,呈给他一封书信。这是他的夫人汤氏的一封亲笔信,告诉他“草寇”袁老山率领几千人马从东边过来,将要进入县境,声言将进攻县城和各处富裕乡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卫乡里。这封书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们都无心再猜枚饮酒。按照往例,每次诗酒雅集都要费时一天,下午吃过晚饭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赶快去汤府,还要准备连夜赶回杞县,而别的社友都急于回城打听新闻,所以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会草草收场。
在进城的时候,李信故意不骑马,拉来献策同坐一辆轿车上。他因车上没有外人,而赶车的把式又是家中两代使用的老伙计,便向献策问道:
“献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乡,不能再畅聆教益。牛启东的事,你要我如何帮忙?”
献策回答说:“牛启东的事,弟已与抚、按各衙门中朋友谈过几次,将死罪改轻不难。倘能改为流、徒,拖延一时,过此数月之厄,自有‘贵人打救’。只是,这些衙门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饭,没有银子是不肯认真帮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卖卦山人,一时从哪里筹措银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将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约需得半千之数。”
“好吧,兄需用之时可到菜根香柜上去取。弟拟将德齐暂留此间,如有不足,请随时与德齐言明。兄将此事办成后,务请到杞县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趋候。公子如此慷慨仗义,使弟感激难忘!”
“都是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说:“弟处境不佳,易遭物议,请不要对别人说这银子是我出的。”
献策唯唯答应,随即问道:“今日公子将佳作撕毁,不使之流传人间,正是公子谨慎之处。像‘常怕天从西北倾’一句,深触朝廷忌讳,万一被别人看见,徒以贾祸。”
李信说:“与兄在九仙堂谈话下来,弟心思如麻,胡乱写成一阕《沁园春》,颇失检点。后来一看,不觉大惊。不要说‘常怕天从西北倾’会触忌讳,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当。诸葛亮的隆中对策出于群雄割据之时,亦为割据之主而谋。今日天下一统,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时糊涂,几至贾祸!”
献策笑着说:“确实用这个典故不妥。不过以公子文武全才,这样埋没下去也实在可惜。三年前常听公子说过,大乱已成,专恃征剿不足以灭贼,必须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乱源,即均田减赋,抑制兼并,严惩贪官豪强鱼肉小民。公子曾欲写为文章,呼吁当道,如今尚有意乎?”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说:“那不过是一时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亲王就有七个,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单以洛阳的福藩说,有良田两万多顷;卫辉的潞王原赐庄田四万顷,现在实数不详;开封的周藩有一万余顷。他们的庄田连赋税尚且不出,岂能是均得了的?各县缙绅豪右①,上结朝廷,下结官府,他们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写文章,有何用处?即使向皇上上书,也是白搭。天门九重②,呼之不应,说不定还将因妄言获罪!”
①豪右——封建社会的富豪家族、世家大户又称为“右姓”。因为秦汉尚右,封建地主和奴隶主等大户住在闾的右边,隶农和奴隶住在左边,所以古代称大户为右姓,富豪为豪右。
②天门九重——天国有九重门,叫不开,这话出自屈原作品。此处比喻向皇帝上书困难。
“目前国家病入膏肓,神医束手;均田减赋,确是空谈。不过公子是杞县右姓,倘若中原溃决,豫东糜烂,公子将作何计较?”
“尚无良策。今日弟尚能率乡丁捍卫乡里,只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乱蔓延豫东,这个家欲捍卫也不易了。”
宋献策见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谈下去。过了一阵,他又问道:
“红娘子出了什么事?怎么说与归德侯家有关?”
李信一笑,说:“侯方域的一个堂兄弟见红娘子尚有姿色,调戏不从,竟叫商丘知县诬称红娘子暗通白莲教,将她们一干人等拘押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给归德府去封书子,这事已经了了。”
轿车到了菜根香酱菜园门口。李信跳下车来同来献策拱手相别,并叫赶车把式把献策送回鹁鸽市。他到后乐堂换件衣服,骑马前往汤府。
晚饭后,宋献策在下处接见了刘体纯。体纯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后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锞子,欠身双手奉上,赔笑说:
“一路上官军乡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难走。小弟想许多办法带来这两个金锞子,聊作晋见薄礼,借表敝东家一点仰慕之意。”
宋献策早已决定不受李自成一个钱以抬高自己身价,所以毫不迟疑地拱手谢绝:
“请兄台赶快收起,听本人一言。”
体纯不肯,说:“请先生收下之后,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听。”
“不,你先把锞子放回怀中,本人方好开口。如其不然,本人就无话奉告。”
刘体纯见献策不像是假意推辞,很觉奇怪,只好收回怀中。献策接着赔笑说:
“本人脾气一向如此,请兄台不要见怪。”
“岂敢,岂敢。”
“本人半生书剑飘零,寄食江湖,结交天下豪杰,全靠朋友为生。该要钱处,开口便借,三百两五百两不以为多;如不当要,虽一毫而莫取。闻知宝号近两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艰难,故决不受宝号礼物。贵东盛情美意,山人心领拜谢。”献策说到这里,拱手一笑。不待体纯开口,又接着说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数日,已有眉目,使用数百两银子,可以设法改判。只要能改为流、徙,拖上几个月,案情一松,还可以再花费一点银子,来个因病保释。”
体纯大喜,忙问:“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银子?”
“大约六七百银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今夜赶回西安,将银子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