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7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1      字数:4783
  “住手!”
  丁国宝没有砍下去,闯王已经跳起来,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后退两三步。他重新扑上来,举起刀要杀姑娘。闯王已经拔出花马剑,只见寒光一闪,同时铿锵一声,几点火星飞迸,雪亮的钢刀被格到一旁(事后铲平王才看见他的宝刀被花马剑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在刹那间,吴汝义从闯王的背后跳到前边,李强一个箭步从院中蹿上台阶,要不是李闯王大声喝住,两口宝剑同时向丁国宝劈刺过去。他们虽然突地收住宝剑不曾劈刺,但吴汝义抓住了铲平王的右腕不放,宝剑仍举在他的头上。李强用左手当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宝剑直指心窝,相距不过四指,气得眼睛通红,射着凶光,咬着牙根骂道:
  “你龟孙子只要敢动一动,老子就从你的前胸捅到后胸,给你个两头透亮!”
  吴汝义迅速地夺下来丁国宝的腰刀,转身抵抗从天井中扑上来的几个刀客。刹那之间,全院大乱。闯王的二十名亲兵飞奔过来,站在台阶下排成一道人墙,将闯王护住,也把丁国宝包围在内。丁国宝的人从四处奔来,有的一边跑一边叫着:“动手啦!动手啦!”还有人吹着唿哨召集大门外和隔壁驻扎的人。他们把天井院站得满满的,但看见李强擒了铲平王,随时都会被一剑刺死,而闯王又镇定地用怒目望着大家,谁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强向他们威胁说:
  “看你们哪个敢动手!你们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国宝这个畜生!”
  院中突然异乎寻常地沉寂,只有从密集的人群中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冲上去!冲上去!把掌盘子的夺过来!”但是站在前排的人们却没有动,只是用兵器威胁着闯王的亲兵。李自成对李强厉声喝道:
  “松手!不许你伤害国宝!”见李强松开了抓住丁国宝的手,李自成又望着天井中的人群说:“都后退!都给我滚出二门去!我李闯王在这里,谁都不许胡闹。天大事情听我处置,用不着自家人动起刀枪。”
  李强见众人不肯后退,又抓住丁国宝的一只胳膊,把宝剑指向他的心窝,剑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将李强一推,推得他踉跄后退,松手不及,只听嗤啦一声,把丁国宝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块,同时李自成厉声喝道:
  “不许动手!滚开!”他又对吴汝义说:“快把腰刀还给他!”
  丁国宝刚才在刹那之间心中一凉,想着“完了”,只等着李强的宝剑从心窝刺入。如今突然李强松手后退,吴汝义又将宝刀还他,他感到一点糊涂,但看出来闯王确实无意害他。他向院中把脚一跺,挥着宝刀大声说:
  “弟兄们,都后退几步!哪个敢动手,老子操你祖宗万代,非砍掉你们的脑袋不可!”
  丁国宝的人们哄一声向后退去。李自成一脚把那个姑娘踢翻,骂道:
  “为着你险些儿动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吴汝义拖下台阶,往天井中间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动手把松下的长发拉到前边,咬在嘴里,伸直脖颈等死。有几个丁国宝的手下人叫着:“杀死她!杀死她!不要留下祸根!”也有的说:“不关她的事,不要伤害无辜!”但因为闯王不下令,吴汝义持剑站在姑娘身边,叫着杀她的人并不敢真的动手。闯王原以为这姑娘会重新扑到他的跟前哭求饶命,没想到这姑娘以为他真的不救她,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跪地上引颈待斩,一声不做,身上连个寒战也不打。他感到惊异,提着花马剑,慢慢走下礓(石察)子,来到姑娘面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气温和地问道:
  “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说,没有抬头。
  “想死?为什么?”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愿人头落地,死个痛快,死个清白!”
  闯王越发惊奇了。宁死不辱的女子他见过不少,可是像这样临死镇静,出语爽利的少女,却不多见。于是他接着问道: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娘、奶奶,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有多大了?”
  “才只有五岁。”
  “你多大?”
  “十五岁。”
  “父母是种庄稼的?”
  “种庄稼的受苦人。”
  “许过人家没有?”
  “自幼许了人家。”
  “婆家是什么人家?”
  “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将花马剑插入鞘中,向铲平王问:“国宝,你说如何处置?”
  国宝回答:“听闯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环顾满院大众,问:“你们大家说,如何处置?”
  全院鸦雀无声,只有人互递眼色。恰在这时,老神仙匆忙进来,神色紧张。他刚才听说闯王来到丁国宝这里,很为闯王的安全担心。随后听说坐山虎和他的亲信们正在秘密商议,可能作孤注一掷,先下手杀害闯王,所以他带着随身的五个亲兵奔到丁国宝驻扎的宅子中,要设法使闯王赶快离开。因为他同丁国宝的手下弟兄有不少认识的,一进大门就全部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事,越发惊骇,担心闯王对丁国宝责之过严,马上会激成大变,不可收抬。他看见丁国宝手下的头目和弟兄全不做声,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医生的心提到半空,打算赶快走到闯王面前,使眼色请他“通权达变”,在这时不要为一个姑娘误了大事。当他离闯王还有几步远时,闯王忽然说道:
  “你们大家跟我一样,原来都是无路可走的小百姓。你们的父母也都是做庄稼的受苦人。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长大以后,生计困难,去银川驿①当驿卒,常受长官辱骂,有时也不免挨打。朝廷裁减驿卒,夺了我的饭碗,只得去吃粮当兵。当兵欠饷,偶尔朝廷发来一点饷银又被喝惯兵血的长官吞去。有些当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抢劫平民,习以为常。带兵官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多问,实际上是纵兵殃民。我李自成没忘记自己是穷百姓出身,同百姓苦连苦,心连心,决不做扰害百姓的坏事。后来我忍无可忍,就纠合几百人在行军中鼓噪索饷,杀了带兵长官赵义。我起义之后,严禁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淫,不许杀害无辜。我常对将土们说:杀一无辜百姓如杀我父母,奸一妇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记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军一样了?跟许多草寇一样了?那,那,还算什么起义?起个屁!”
  ①银川驿——明代的银川驿,在米脂县城内。
  他将话停一下,又向全院的头目和弟兄扫了一眼。他的目光也同尚炯的目光遇到一起。他说话的口气像谈家常一样平静,既不严厉,也不激动,却使人听了感动。老医生在人们中间有意地点头说:
  “闯王你说得对,说得对。老八队就是纪律好,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不许掳掠。”
  许多人附和老医生,点头说:“说得对,说得对。”
  闯王望着丁国宝问:“国宝!你的父母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穷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起义英雄,还是要做一个苦害百姓的草寇,永远同坐山虎等杆子头儿一样?”
  丁国宝被问得很窘,不敢正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叫道:“闯王!……”
  闯王又向众人说:“你们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看见这个姑娘,你们难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们人人皆知:我李自成一不贪色,二不爱财;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强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顿出一个四民乐业的新乾坤。倘若你们愿意跟我李闯王打江山,你们就从此不奸淫,不烧杀,做到真正起义,不再有草寇行径。倘若你们想拉杆子祸害百姓,现在就从我的眼前拉出石门寨。两条路你们拣着走!”
  全院寂静,没有人不感到李闯王果然是正气凛然,说得极是。
  闯王又问丁国宝:“国宝,你说!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国宝羞惭地说:“闯王,我不做坏人!”
  “好,好。只要你真心跟我起义,就是我的爱将。你家里有女人没有?”
  丁国宝赶快回答说:“回闯王,我是穷光蛋出身,从前连自己还养不活,哪里来的钱讨老婆!自从去年架杆子,才想娶个屋里人,可是一直没看上对眼的。”
  闯王说:“你想娶个老婆也是正当的,可是不要抢人家的姑娘成亲。目前杀败官军要紧,婚姻事应该从缓。等过了这一阵,咱们的随营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难道找不到你合意的?难道不可以在农家姑娘中替你找一个,正正经经地结为夫妻?为什么偏在官军压境的时候不想着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抢一个姑娘做老婆?等过这一阵就老了么?”他微微一笑。许多人都不觉露出笑容。他接着说:“牛不饮水强按头,尚且不行,何况是婚姻大事?她是许了人家的闺女,又是个宁死不辱的烈性女子,纵然刀架在脖子上她不从,你除非杀了她,有何办法?纵然强迫成了亲,难道她不会寻无常?退一步说,纵然不寻无常,难道她就跟你一心了?强摘的瓜不甜啊,国宝!”
  丁国宝说:“闯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将她送走,送她回家!”
  医生高兴地说:“好!这才是好办法!”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国宝,近几天,你这儿也有头目和弟兄受别人勾引煽动,出去抢劫,我已经说过既往不咎啦。抢劫确实不好,我李闯王手下的义军不兴这样,一向严厉禁止。可是我也明白,你们有些头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儿老小,生计无着,实在急需捎回去一点钱救命,出于不得已才去抢劫。目前老营也穷,一时关不出饷。今日我来,带有少数银子,我们分用。李强,取二百两银子出来!”
  李强赶快从背上解下一个青布小包袱,取出三锭元宝和几个大小不同的银锞子。李自成接住银子,用眼色召唤丁国宝走近一步,说:
  “把这二百两银子分给大家用。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困难较大的,多用一点。这一锭元宝留给你。你是一营掌家的,手中不可无钱。我知道你当头领的困难,只是因为老营近来也困难,一时对你照顾不周。先给你留下这五十两银子,等打败官军以后就好办了。”因丁国宝没有马上接银子,闯王催促说:“快接住银子,接住!”
  丁国宝将银子接住,交给他的一个护驾的,转给二驾。他手头确实很困难,也知道闯王的老营困难,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感动地叫了一声:“闯王!”闯王接着说:
  “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补之情同手足。从今往后,你要记着:按公,你是我的部将,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万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样,在我的面前如同子侄。过了这一阵,你的婚姻我会操心。目前,只望你一心打仗!”
  丁国宝手下的弟兄们十分感动,有的发出啧啧声,有的欢呼,还有的打唿哨。国宝噙着热泪,想说话,但嘴角抽搐几下,说不出一个字。这个二十三岁的杆子头儿,起小死了父亲,母亲守了三年寡,被族人卖到远处,他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讨饭和替人家放羊长大,很少尝到过人间的温暖,如今出乎意料地受到闯王这般对待,在手下人们的欢呼声中他不由得扑通跪下,热泪奔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欢呼声停止了,唿哨声停止了。众人心情激动地望着铲平王,非常肃静。他的嘴唇蠕动一阵,终于抽咽说:
  “闯王!这,这两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抢劫,围攻李友,实在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从今往后,我丁国宝别无话说,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国宝再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天诛地灭!”
  闯王拉他起来,笑着说:“能够这样,才不辜负你那个诨号铲平王。”他已经看清楚丁国宝是真心实意回头,心中异常高兴,随即吩咐国宝派妥当人将那个姑娘送到一单独小屋中,给她饮食,找一位邻居大娘做伴,严禁有人调戏,等明天打过仗以后派几个弟兄送回她的村庄。丁国宝诺诺连声。忽然有一个小头目从大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用两手分开众人,直往丁国宝的身边挤。国宝从神色上看出来他有要紧的事情禀报,不让他在众人面前开口,使个眼色,把他带进了西偏房。这事情引起大家狐疑。闯王和尚炯都暗中诧异,而吴汝义和李强更是暗中做了应变的准备。
  当李闯王走进铲平王驻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