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3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1      字数:4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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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继荣答应一声,就同刘芳亮派来的小校腾身上马,奔向老营而去。人和马的影子眨眼间在云雾中消失,只听见渐远渐弱的马蹄声音。
  高夫人抬头望望,只看见汹涌奔腾的乌云比刚才似乎更浓、更重,铺天盖地,从面前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这天色,增加了高夫人心上的沉重。她走向玉花骢,对亲兵们说:“上马!”转眼之间,十几个男女亲兵都跳上战马,准备出发。张材担心马上会有恶风暴雨,而大家都没携带防雨的东西,别人淋雨不打紧,高夫人近两月来操劳过度,比往日清瘦许多,淋了雨准会害病。他勒紧马缰,望着高夫人,迟疑地问:
  “这天……恐怕有猛雨吧?”
  慧英也问:“夫人,我赶快回寨中去替你取一件油布斗篷吧?”
  高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不用耽误时间!如今军情很紧,别说下雨,下刀子也挡不住咱们办事。”
  她首先勒转马头朝南,正要扬鞭出发,忽然听见从东边传过来几匹马的紧急蹄声,迅速临近。她便勒转马头朝东,向云雾中注目等候。片刻之间,四个骑马的人出现在二十丈以外的云雾中,为首的大个子青年将领是刘体纯。他原是帮袁宗第镇守马兰峪,对付商州官军,做老营的东面屏障,近来宗第病倒了,这一副重担子就挑在他的肩上。高夫人一望见他,知道他现在亲自来老营必定有重要军情禀报,便把镫子轻轻一磕,迎了上去。
  两匹高大的战马相离不到两丈远,停止在山路上。乌云傍着马头奔流,在人的左右和头顶飞卷。高夫人问道:
  “二虎,你是从马兰峪来的?”
  “是的,嫂子。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到麻涧去,看看那里的寨墙能不能今日完工。”她勒马迎上几步,等到她的玉花骢同刘体纯的黄骠马两头相交,停到一起,她又小声问:“你来有什么急事?”
  刘体纯小声说:“五更前我得到商州消息,知道郑崇俭派一位监军御史昨日从武关来到商州城内,连夜与巡抚丁启睿召集游击以上将官开紧急会议,重新商定进兵方略。会议关防极严,一时探不出他们如何计议。如今商州已有五千官兵,据说还有大批官兵将于今明两日开到。粮草运往武关的很多,担子挑,牲口驮,日夜不绝。官军扬言要在月底以前杀进商洛山,昨日又在城里城外,到处张贴告示,悬出赏格要捉拿闯王和捷轩哥等几位大将。”他笑一笑,又说:“嫂子,你也在榜上有名哩。”
  高夫人也笑了笑,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刘体纯又挥退左右亲兵,探身低声说:“咱们安置在城里的坐探,从抚台行辕中探得机密消息,十分重要,果不出你同闯王所料……”
  “你说的是宋家寨同官军勾起手了?”
  “听说双方正在暗中商谈。宋文富这王八蛋想要官做,丁启睿这货想要官军假道宋家寨,一旦大战开始时偷袭我们老营。”
  “这消息可靠么?”
  “这消息是从抚台行辕中一个师爷口中说出来的,一定可靠。还有人说:这几天宋家寨有人进抚台行辕找一位刘赞画①,十分机密。这位姓刘的是丁启睿的心腹幕僚,亲自去过宋家寨两趟,都是夜里去,夜里回。”
  ①赞画——明代在督、抚幕中有赞画一种官名,取“赞襄谋划”之意,文职,具体职责和品级无定制。
  高夫人的两道细长的剑眉轻轻耸动,心中琢磨着敌人的阴谋活动,然后慢慢地说:“敌人这一手真是厉害。幸而我们早就算到他们会有这步棋,已经做了防备。在两个月前那次官军进犯时,虽说宋文富兄弟坐山观虎斗,可是咱们已经断定他们是在等时机,观风向,迟早会撕破笑脸,露出满嘴獠牙,同咱们刀兵相见。如今,他们果然要动手了。本来么,道理是明摆着的,大家心中都有数。尽管他们近几年也吃过官兵的亏,也长了些见识,他们毕竟是豪门巨富,同官府血肉相连。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宋家寨不同官军串通一气动手才是怪事。别说是宋家寨,商洛山周围的山寨哪个不是同咱们为敌的?商洛山中的几个大的山寨,要不是咱们杀了很多人,连寨墙也给拆平了,一旦官军进犯,还能不从内里动手么?”
  刘体纯说:“嫂子说的是。咱们在商洛山中驻扎了快十个月,打开了许多山寨,狠狠地惩治了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土豪、富家大户。这些给咱们惩治了的人家,自然咬牙切齿,恨死咱们。听说那班逃到商州城里的土豪老财都等着跟在官军后边回家来,连逃到西安去的大头子也有几个跟着巡抚来到商州的,打算一旦官军扫荡了商洛山,他们就回乡修坟祭祖,协助官府清乡。你看,这班王八蛋想得多美,好像官军注定会打赢咱们!”
  “既然他们把赌注押在这一宝上,那就揭开宝盖子让他们看看。二虎,你还有别的事情要禀报么?”
  刘体纯沉吟一下,特别放低声音说:“嫂子,看来射虎口干系重大,可不知王吉元是不是十分可靠。”
  “你放心,他很可靠。”
  体纯仍不放心,口气和婉地说:“但愿他真可靠。去年冬天,他从张敬轩那里来,一直没有在我手下待过,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我只知道他是河南邓州人,在敬轩那里混的日子也不久。春天他犯过咱们的军律,差点儿被闯王斩了。他同咱们老八队素无渊源,相处日浅。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眼下这种局面,非同平日。万一他心怀不满,看见官军势大,经不起威迫利诱,给官军收买过去,岂不坏了大事?”
  高夫人含笑回答说:“虽是吉元来咱们这里的日子浅,却是秉性诚实,不是那种心怀二意、朝三暮四的人。春天受了重责之后,他口服心服,毫无怨言,不管派他做什么事,他都是忠心耿耿。如今派他把守射虎口十分相宜,你放心,绝无差错。”
  “嫂子,近一两天来闯王哥的身子又好些么?”
  “又好了些,只是还不能骑马出寨。你快去老营当面向他禀报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边的消息哩。虽说汉举病了,可是有你在马兰峪,他很放心。这一回,就看你独当一面立大功啦。”
  刘体纯说:“马兰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管来多少官军,只要射虎口不丢掉,马兰峪万无一失。”
  高夫人和刘体纯各带着自己的亲兵分头而去。走不到半里远,她听到刘体纯一群人的马蹄声已进寨门,而同时又有急匆匆的马蹄声从东北奔来,离寨门已很近了。她勒住马侧耳倾听,在心中问道:“这是谁?又来禀报什么紧急军情?”她想着闯王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军情这般紧,事情这般忙,近几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虑着如何打退官军的进犯,多叫人替他的身体担心!她又抬头望一望老营山寨,山寨和整个山头仍然被浓重的乌云笼罩。
  从东北奔来的马蹄声到寨门口了,跟着从云雾中传过来几句熟悉的说话声。高夫人听出来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亲兵陈玉和同守寨门的弟兄们大声打招呼。由于王吉元不敢随便离开射虎口,这人经常被派到老营来替吉元禀报军情和请示机宜。他曾在老营住过,同老营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营来就像是回家一样。高夫人因听见陈玉和的声音,重新琢磨着刘体纯刚才对王吉元疑心的话,暗自问道:
  “难道吉元这人会不可靠么?”
  她策马向麻涧走去,却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尽管高夫人同闯王、刘宗敏和李过都相信这小伙子忠实牢靠,然而刘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机警,闯王常称赞他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儿,如今他担任防守马兰峪(射虎口在它的侧后方)的主将,这就使她不能不在马上将二虎的话重新考虑。想了一阵,她还是坚信王吉元十分可靠。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将领们纷纷病倒,闯王何至于派王吉元这样经验不足的小校担起来这样重担!
  离麻涧愈来愈近了。虽然峰回路转,林木茂密,加上云雾满山满谷,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嘈杂的人声、伐木声、铁器和石头的碰击声,听得很清。又过片刻,高夫人来到了麻涧寨外。由于她平日待人和气,关心弟兄们和穷百姓,所以正在修寨和布置障碍的义军和老百姓一见她来到,纷纷同她打招呼,围着她打听战事消息。人们很关心闯王的身体,问他能不能骑马领兵打仗。高夫人为要安定人心,笑着回答说:“能,能。他昨儿已经瞒着我出老营寨外,在校场试马了哩。”人们听到闯王能够骑马出老营山寨,大为哄动。高夫人察看了增高的寨墙,新添的各种障碍,对大家说了些慰问和鼓励的话,便走进麻涧街里。她多么希望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闯王能骑马出来一趟,鼓舞士气!但是她害怕闯王会劳复,所以近几天总是尽力阻止闯王骑马。现在她在心中祝祷:
  “唉,闯王,你赶快复原吧!打仗时候,你纵然不能够像往日那样冲杀在前,只要将士们看见你立马阵后,也会勇气百倍!”
  李自成害了两个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险,甚至外边谣传他已经死去。虽然近来他的身体已经日见好转,却仍然虚弱得很。大将中,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李过和袁宗第都在病中。田见秀和高一功都是病刚好又劳复的,病情特别沉重。在目前这样时候,李自成多么想看看宗敏等几位亲密大将!他有时在夜间梦见他们,却没有机会见面。骑着战马奔驰,多少年来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现在他常常为长久不骑马急得难耐。有几次他说要骑马试试,哪怕是只骑一小会儿也好,不但高夫人和医生不肯同意,连左右的亲兵们也纷纷劝阻。常在黎明时候,他从床上下来,手拄长剑,走出卧房,望着皓月疏星同山头上的淡淡晨光融和,听着远近鸡啼马嘶,心情不免激动。他看看宝剑,一道寒光逼人想舞,却感到手脚仍然无力,只好立一阵退回屋内。
  现在,他趁着高夫人和尚神仙不在身边,拖着仍然软弱的双腿走到老营大门外,叫亲兵将乌龙驹牵到面前。他一看心爱的战马就眼睛里焕发着兴奋的光芒,含着亲切的微笑,抚摩着乌龙驹的十分光泽的深灰旋毛。乌龙驹激动地用嘴头触一触他的肩膀,踏着蹄子,喷着鼻子,对他十分亲热。过了一阵,它忽然转过头,凝望山下,扬起尾巴,耸起修剪得整齐的鬃毛,仿佛有所感慨和抱怨,萧萧长嘶。闯王用爱抚的眼光欣赏着乌龙驹的雄骏姿态,等到它停止嘶鸣,在它的背上轻轻拍两下,对站在旁边的亲兵们笑着说:
  “瞧瞧,它已经闲得发急啦!”
  正在这时,任继荣带着刘芳亮的亲信小校来到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上房,听了从白羊店来的小校禀报军情,然后又询问了那些染病将士们的情形。因为刘体纯已经来到,他便命小校退出休息。刘体纯坐下以后,没有先禀军情,却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笑嘻嘻地递给闯王,说:
  “李哥,这点东西昨天晚上才弄到,真不容易!”
  闯王接住纸包,捏一捏,心中明白,并不打开,问道:“这东西,怎么弄到手的?”
  体纯说:“我命咱们在商州城内的坐探,务须买到几两上好的人参。费了不少力气,才买到二两,你久病虚弱,如今快好啦,用人参炖母鸡汤,好生养一养,就会完全好啦。”
  闯王将纸包交给任继荣,说:“总管,你赶快将这点参分送给几位害病的将领,让大家放在鸡汤中炖着喝。我已经好啦,一点也不留。”他又笑着对体纯说:“二虎,你能够操心买到这点参,咱们正需要,好,好。将领们久病虚弱,要是再多几两,就更好啦!”
  任继荣和刘体纯几乎同时说:“可是……”
  闯王用坚决的口气对继荣说:“拿去分了,我一钱也不留!”
  刘体纯急忙说:“闯王,你身体赶快复原了好指挥打仗嘛!”
  自成说:“打仗,哼,从来都不是只靠我一个人!”
  任继荣和刘体纯听他的口气十分严肃,不敢再说别话。闯王接着说:
  “二虎,快说说你那里的情况吧。”
  当刘体纯开始向闯王禀报商州方面的军情时,任继荣拿着人参出去了。他刚把人参分作几包,派人分送几位正在害病的大将,恰好王吉元的亲兵陈玉和走进老营大门。
  陈玉和知道刘体纯正在上房同闯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