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9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1 字数:4772
碌,但是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不让脚步发出响声。在宫女中,有些人装束很别致,穿着蓝缎绣花紫羔皮斗篷,斗篷边沿处用猞猁皮镶着“出风”,头上戴着灰鼠里红缎面镶着兔毛“出风”的风帽。有的人在风帽前缀一块长方红玛瑙,多数人缀的天蓝宝玉,分出来级别差异。她们在斗篷里边穿着紧身绣花短装,腰际紧紧地束着丝绦,挂着宝剑,脚上穿着黑羊毛毡厚底马靴,马靴头上镶着染成红色的羊皮蝙蝠图案,象征“洪福”。她们一共有二十个姑娘,都只有十六七岁,是近几个月中才从阵亡将士们的女儿和妹妹中挑选进宫的。大顺皇后高桂英原来的女亲兵和健妇营剩下的女官女兵,一则都到了出嫁的年纪,皇后不愿再耽搁她们的青春,二则红娘子的事情和慧剑的死都使她十分伤心,所以有父母的都遣散回父母身边,由父母做主许配给有功的将校为妻,没有父母的就由皇后替她们选择合适的将校婚配。新挑选的这二十个姑娘因为是跟在皇后左右,所以装束比当年健妇营的女兵、也比当年随在她身边的女亲兵排场多了。这些姑娘都跟着父兄学过武艺,娴于骑射,也比较机灵。皇后对她们特别看待,不同于一般宫女。坤宁宫中有重大事商议的时候,只派这二十人轮流在檐下侍候,不要别的宫女和女仆进去。
如今皇后高桂英正坐在坤宁宫正殿中,已经召见了一些人,正在等候尚炯和王长顺进宫。还有内廷教师邓夫人,也快要来到。所有要由她带走的金银珍宝和必要的粮食,都已经收拾停当。为驮这些公家和私人东西的三百匹骡子也都已齐备,正在皇宫后门附近的僻静后院中吃着干草和豆料。她默默无言,落下眼泪,不时深深地叹息一声。
尚炯和王长顺进来,向皇后行了叩见礼。皇后说道:
“你们坐下吧,我们虽是君臣,可是多年来患难相共,祸福同当,如今又要……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尚炯回答说:“臣等已经准备停当,不知皇上什么时候起驾?听说要从蓝田出去,从七盘岭到商州,往湖广方面立脚。娘娘召唤臣等进宫,有何面谕?”
皇后说道:“我叫你们进宫,有几句紧急话告诉你们。皇上面谕:你们二位今晚二更时候随我离开长安。长顺哪,有三百匹骡子,驮的东西十分要紧,有的是粮食,有的是贵重东西。交你来管。不论遇到什么风险,这三百匹骡子可不能丢掉啊!”
王长顺说:“小臣已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了,多次挂彩,如今一遇变天,就浑身疼痛,为何不派一位年轻能干的将士押运粮食和贵重东西?小臣不是害怕打仗,是力不从心哪!”
皇后伤心地说道:“目前咱大顺朝的境况你也清楚,哪有人呀?我左思右想,只好将这副重担放到你的肩上。”
王长顺叹了口气,含着眼泪说:“娘娘不必难过,我尽力挑起这副担子,等娘娘身边有得力将领时,赶快将这副担子交给年轻能干的人。我虽然随时准备着为大顺受伤、流血,头颅落地,可是娘娘,万一在路途上突然碰上敌人,为保护辎重,拚死冲杀,我到底比不上年轻人啊!”
皇后说道:“过不了多久,我身边一旦有了可靠的将领,长顺,我一定立即换人!”
尚炯问道:“娘娘不同皇上一起动身么?”
皇后本来想将昨晚已经决定的方略告诉他们,可是又担心他们回去后告诉各自的左右亲信,说不定就会由某位亲信将消息泄露。在目前这种时候,她不得不对行军机密谋划,百倍小心,严守秘密。她略一迟疑,回答说:
“皇上命我今晚动身,他将在明日晚上或后日动身。”
尚炯和王长顺一听这话就明白皇后和皇上并不一道走,不觉心中吃惊,随即产生了一个疑问:在这般艰难时刻,为什么不一起走呢?王长顺忍不住问道:
“娘娘从哪个方向走?”
皇后回答说:“皇上一再口谕,暂时不许我对任何人说出来去的方向。等离开长安之后,你们自然就明白了。你们是我和皇上的多年心腹,可以说是真正同生死共患难的旧臣,到了该向你们说明的时候,不消你们问,我会先告诉你们知道。”
尚炯问道:“娘娘今日以皇后之尊,离开京城,与往年情况大不相同,不知身边带多少人马?是哪几位得力将领护驾?”
皇后凄然一笑,说道:“为避免张扬,我带走的人马越少越好。已经商定:在长安一带的人马都跟皇上去,将领们也都跟皇上。我只留来亨扈从,随我去的少数骑兵也由来亨带领。”
王长顺说道:“来亨?这怎么行啊?他虽然很有出息,到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尚炯也说:“娘娘以万金之躯,何等重要!不管国家多么困难,皇后离京时都应该挑选两三位智勇双全的将领扈从,以防路途不测。仅仅命来亨他一个人率领少数步骑兵保驾,恐非万全之计。乘此时尚未离京,务请娘娘三思!”
皇后禁不住落下眼泪,忍着哽咽,叹口气说:“回想崇祯十一年在潼关南原突围的时候,我身边还有刘明远始终相随,十分得力。如今重要将领们死的死,伤的伤,虽然还有可用的人,却必须留在皇上身边,好同追赶的敌人死战。我只要来亨一个小将,其余的重要将领一概不要,将大家留在皇上身边要紧。”
尚炯说:“叫王四扈从娘娘如何?”
“不,原来皇上也有这个意思,我坚决不要。王四同左小姐结为夫妻,是左良玉的义女婿。左良玉驻兵武昌,兵力不小。我们兵败,皇上不得已退往湖广,要尽量避免同左良玉兵戎相见,方好用全力对付满洲鞑子。皇上将王四夫妇带去,说不定会有用处。倘若差遣王四夫妇给左良玉下书传话,要比差遣别人方便。至少老左不会忍心将他们杀害。”
王长顺建议命张鼐率兵扈从,并说:“小张爷封了侯爵,在军中威望很高。他的夫人慧琼原是皇后身边女兵,重新跟随皇后,顺理成章。路上倘有缓急之时,必可得他夫妻俩尽力效忠。”
皇后摇摇头,说:“如今双喜死了,李强也死了,张涌万不可离开皇上左右。张鼐随皇上一道,慧琼自然也要跟去。皇上的几位妃子,两位叔父和两家人,还有一年来新添的各位官眷,以及许多随皇上一起的老营妇女和儿童,虽有男将率军保护,可是有慧琼这样一员女将帮助照料,也会使皇上少操一份心。前天皇上说要张鼐夫妇跟随我去,我一百个不同意。皇上往湖广去,前有左良玉拦路,后有满洲人和吴三桂的大军追赶,他的困难比我大得多啊!只要皇上平安,咱们的大顺就不会亡。让能够作战的人都跟随皇上去吧。”
皇后说了这一番话,忍不住低下头,哽咽流泪。
王长顺也低头流泪。他虽然官小位卑,但是他从李自成开始起义就给李自成当马夫,生死不离。他的家早就毁了,无妻无子,别无亲人,老八队就是他的家,老八队的忠勇将士全是他的亲人。老八队如何经历多次挫败,在潼关南原惨败后如何在艰难困苦中重振旗鼓;如何从郧阳以南的山中出来,奔人河南;如何到处受百姓欢迎,把闯王看成救星;如何破洛阳,杀福王,威震中原,所向无敌;后来如何破西安,建立大顺国,攻进北京;后来又如何在山海关被杀得大败,退出北京,猛然间由盛而衰,直到今日……看来是要亡国了,大顺朝的末日到了。唉,这一部大顺艰难创业和不幸的兴亡史全压在他的心头。如今站立在皇后面前,皇后流泪,他也流泪,心如刀割,却又无话安慰皇后。他明白如今大顺军士气衰败,见了敌人不逃即降,皇上和皇后离开长安后的吉凶难料。他在心中悲叹说:
“我这条老命活够了,死也要做大顺的忠臣!”
尚炯又说了几句劝慰皇后的话,反而更使皇后伤心。大顺朝建立,只有一年多时间,忽然由盛而衰,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竟然使高桂英同李自成夫妻分离,叫谁能够不难过呢?忽然宫女禀报,有太平伯吴汝义奉旨来坤宁宫求见皇后。皇后说道:
“命他进来吧。”
吴汝义进来跪下,对皇后说道:“请左右回避。”
皇后向宫女们挥一下手,要她们全都退出正殿。尚炯和王长顺也要回避,但她用眼色把他们留下。她认为处此危急存亡时刻,有困难不应该瞒着他们。她定睛望着吴汝义,心中十分吃惊:天呀!又有了什么可怕的军情禀报?果然吴汝义小声奏道:
“皇上同刘宗敏离开潼关时,给马世耀留了七千精兵,嘱咐他死守潼关险要地方,拖住敌人,能够拖多久就拖多久,以便长安城中军民从容退出……”
皇后赶紧问道:“如今马世耀如何了?”
吴汝义的心情过于紧张,声音有点打颤地接着说:“不料马世耀没有听从皇上的密谕,将潼关城外董杜原一带的守军全都撤了,敛兵城内,使满洲兵不战而占领了董杜原要地,一直到潼关西南的金盆坡,都驻了军。满洲的豫亲王多铎亲自驻在金盆坡上,居高临下,从西南边包围了潼关城。马世耀害怕敌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皇后又问道:“如今潼关城怎样了?”
吴汝义说:“马世耀见孤城难守,就献出潼关城,投降了敌人。”
皇后恨恨地说道:“该死!忘恩负义的畜牲!马世耀现在何处?”
吴汝义说:“已经被满洲人杀了。”
皇后吃惊道:“啊?!投降之后又被杀了?”
“不但马世耀被敌人杀了,留给他的几千人马全都被敌人杀了,没有一点反抗。”
“为什么不反抗?几千人也可以杀开一条血路,逃回长安,为什么白白地就被杀光了呢?”
“皇后不知。马世耀投降之后,心中又觉得不甘,就写了一封密书派人送往长安来,半路被清兵抓到。原来是他求皇上率领大军反攻,他从潼关城中作内应。清兵见到这封密书,就在金盆坡以吃酒为名,请他前去,当场将他绑了起来,又命他将手下人马全部召集到金盆坡点名,不许携带武器。他的几千将士在金盆坡被包围,徒手就擒,都被当天杀死。如今满洲大军已经向长安杀来,皇上决定于明天五更离开长安。他现在正在忙碌,命臣进宫来将情况禀奏皇后,请皇后务必在二更之前动身,不可稍有耽误。”
皇后问道:“子直,皇上说他有重要话亲自嘱咐我,不知他何时回后宫来?”
吴汝义说:“臣不知道。皇上正在部署退出长安的事,千头万绪,怕一时不能回来。”
皇后点点头,说道:“你退下去吧。”
原来高桂英还以为,几天之内,满洲兵不会过撞关前来长安。现在突然得到这个禀报,想从容退出长安的计划被打乱了。尽管她是身经百战的巾帼英雄,但在此时此刻,她亦不禁神色沉重,望着尚神仙和王长顺,不觉叹一口气,说道:
“事情越来越困难了!”
尚炯说道:“军情险恶,实在令人担忧。天已经开始下雪,北风刺骨,望娘娘路上多多保重。”
皇后说:“我自己不用担心,最叫人担心的是皇上自己携带大批老弱眷属,遇着这样的风雪天气,后有追兵,如何行军?过七盘岭路途险恶,风大天寒,如何是好?”
尚炯问道:“娘娘与皇上分路离开长安,将在何处何时会师?”
皇后哽咽回答:“倘若天不亡我大顺,事情顺利,逢凶化吉,预计几个月后在湖广会师。”
尚炯说:“臣担心敌人占领长安以后,会穷追不止,使我军无处立脚。湖广前有左良玉,盘踞武昌;在均州、郧阳一带还有王光恩兄弟,死心同我们作对;后边又有胡人的精锐大军,乘胜追赶……”
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内廷教师邓夫人已经来到,等候传见。”
尽管高桂英同邓太妙有君臣之分,然而她一向只把邓太妙作为师傅看待,不作为女官看待,对邓太妙十分尊重。今晚本是她将邓夫人紧急宣召进宫的,此时却忽然不想接见了。因为她的心中压着不免亡国的不幸预感,十分悲痛和焦急,许多往事,许多问题,一古脑儿涌上了心头。最使她不能不后悔的是破了长安之后,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好像天下已经定局了。那时听说李岩不赞成急于去攻占北京,主张先把河南、湖广、陕西、山东、山西各地治理好,一二年以后再攻取北京。可是皇上一意占北京,听不进别的意见,李岩自然也不敢多言,致有今日!南征北战了十七年,竟没有一片立脚之地!她想同尚炯、王长顺二位老伙伴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