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3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1      字数:4718
  么?还有,陛下,我大顺兵进了北京,军纪迅速瓦解,士气低落,这种情况,陛下清楚,总哨刘爷清楚,军师清楚。我们自己人清楚不打紧,被吴三桂探听清楚,他怎肯降顺我朝?何况他对满洲的动静,十分清楚!”
  听了刘体纯的大胆启奏,李自成、刘宗敏、宋献策和李过都十分震动。李自成既后悔他不该高燕京悬军东征,又生气刘体纯竟对他隐瞒敌情,使他今日陷于进退两难之境。刘宗敏因为离开长安后身任提营首总将军,到北京后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刘体纯这一阵跪在皇上面前的披沥陈词,所奏的每一件重大失误都与他有关,心头十分沉重,脸色铁青,低头不语。宋献策因为身任军师,刘体纯在军师府的领导下分掌情报工作,对刘体纯所说的各种情况,也大体清楚,所以他曾经竭力谏阻皇上御驾东征,甚至不避自身祸福,向皇上说出这样的话:“陛下东征对陛下不利,吴三桂西犯对吴三桂不利。”他当时猜到清兵必会南犯,但是一没有料到清兵南犯这样快,二没有料到清兵在行军的半路上招降了吴三桂,转道直向南来,没有枉道密云一带,于今日来到了山海关前。宋献策原来尽力谏阻皇上悬军东征,没有成功,他就作退一步打算,决定到石河西岸停下来,诱敌出战,倾全力打个胜仗,使敌人丧失锐气,然后退兵,在北京的近郊迎击清兵。然而目前看来,这一打算也将要落空。多尔衮今夜必然进关,明日与吴三桂合兵对我,结果如何,已经可以判定。他现在所考虑的不是明日如何对敌作战,而是如何劝皇上赶快退兵。但是就在这同一时刻,他想到退兵实不容易,有可能全军覆没。此地距北京七百余里,中途无一处险要地方可以暂时固守,阻挡追兵。以大顺军的目前实情而言,在退兵路上可能会溃不成军,一败涂地。想到这里,宋献策不由得想到“白虹贯日”的天象,心头一凉,向皇上的显得憔悴的脸孔上望了一眼,忽然发现就这几天,皇上的鬓边出现了不少白发。他还看见,皇上因为连日操劳过度,睡眠很少,眼窝深陷,印堂发暗,大眼角网满血丝,使他在心中更加吃惊。在惊惧中,不禁又想到“白虹贯日”的凶恶天象。
  宋献策很赞成刘体纯向皇上披沥陈奏,说出了他平日不便上奏的实情。在刘体纯的话停顿时候,他想着满洲兵已经来到,明日的大战决难取胜,在心中说道:
  “我身为军师,不能谏阻皇上悬军东征,致陷于今日危险处境,奈何!奈何!”
  他已断定,明日会有从海面刮来的一阵狂风,满洲精锐骑兵会趁着狂风猛冲我阵;他还根据“白虹贯日”的天象,断定了满洲兵和关宁兵明日必将拼全力攻击大顺军的御营,一则为杀死或活捉大顺皇帝,二则为夺去吴襄,三则为夺去崇祯的太子和永、定二王,绝了明朝遗臣和百姓的复国之望。当然,宋献策十分明白,目前在多尔衮的心中,在明日的决战中,他主要的目的是要杀死或活捉李自成,其他都不重要。想到这里,他的脊背上蓦然出了冷汗。
  他虽然出身于星象卜筮之流,二十载浪迹江湖,但是他毕竟是一位奇才,足智多谋。这时他忽然想到常说的一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同时决计向皇上建议,今晚迅速退兵,避免明日决战。如何能使皇上听从他的建议呢?他感到没有把握,抬起头来,以忧虑的眼神望着李自成的脸孔,等待建议的机会。
  此刻李自成的心头很是沉重,失悔不该不听来献策和李岩的谏阻,对吴三桂的情况估计不足,陷于今日进退两难之境。他向宋献策、刘宗敏、李过,也向刘体纯扫了一眼,叹口气说:
  “孤原来以为,吴三桂只有一座孤城,看见我亲率大军来征,必然恐惧,愿意降顺,所以我将他的老子和崇祯的三个儿子都带在军中,以备对吴三桂招降之用。没有料到,吴三桂竟然会如此倔强!二虎,你说,吴三桂为什么如此倔强,有恃无恐?你要将实情启奏!”
  刘体纯说道:“臣派遣细作,混入山海,有的混入吴三桂军中,探听许多实情,有些情况不敢上奏,请恕臣死罪!”
  “胡说!你是孤的亲信将领,所以才委任你掌管侦探敌情重任,为什么你知道的事情对孤隐瞒?我不是白依靠了你?!”
  刘体纯对皇上的震怒,浑身一颤,但想到大军已处在十分危险境地,干脆抬起头来,心情沉痛地说:
  “自从破了北京,皇上住在深宫之中,臣去武英殿叩谒皇上很难。皇上与朝中大臣,以为天下已经到手,江南不须用兵,可以传檄而定。朝廷上一方面忙于演习登极典礼,一方面忙于拷掠追赃和赏赐宫女。臣纵然知道许多敌方情况,也不敢完全启奏陛下,怕的是引起陛下的心中不快。臣今日因为想到明日上午大战,情势紧急,关系重大,所以趁陛下在御帐午膳时候,甘冒重罪,晋谒陈奏。总起来看,吴三桂之所以敢与我朝为敌,一是他对我大顺军占领北京后的种种腐败情况,十分清楚,认为我虽然夺取了明朝天下,也不是长久局面,所以他心中对我轻视。二是他对满洲情况,一举一动,十分清楚,多尔衮何时率兵南犯,要从何处进兵,他都探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敢于同我为敌。多尔衮出兵时候并不知吴三桂可以迅速招降,所以原打算采取往年惯例,从密云一带进入长城,直趋北京,不意吴三桂向他借兵,派去的使者同他在翁后相遇。多尔衮立刻决定封吴三桂为平西王,允许事平之后,让他的本部将士仍回宁远屯驻,用这句话收买吴三桂部下将士的心……”
  李自成问道:“这是一句空话,怎么能收买住吴三桂部下将士的心?”
  “皇上,同样一句话,目前出自多尔衮之口,就能收买住宁远将士之心。目前,辽东全境都归了满洲,宁远和附近的大小城堡,全为满洲所有。多尔衮是摄政王,虽无大清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所以他说的话就货真价实,日后可以落实。吴三桂的部下文武,大部分都是宁远一带人,那里有他们的祖宗坟墓,有他们的很多土地房屋。那里是他们的根。吴三桂奉旨勤王,才到玉田,北京失守,崇祯自缢,明朝灭亡。吴三桂的部下文武官员与士兵突然失去所依。十余万进关百姓,一旦成了难民。按照一般道理,吴三桂很容易受我招降,何况他的父母和全家人都在北京,成了人质!可是他竟然硬不投降大顺,反降了满洲,成为我朝的劲敌。这是我大顺朝一大失策。可是,臣近来常想,吴三桂并不是脑后生有反骨,不是天生的汉奸坯子,为什么会有今日这种结果?我朝文武群臣,不能不想一想,我们进了北京以后,为什么失去民心,使吴三桂与关宁将士不肯拥戴,使山海城中的士民们鼓励吴三桂同大顺对抗。皇上,明日上午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臣说不定会战死在石河滩上,所以臣此刻冒死说出来进北京后耳闻目睹的一些实情,请皇上三思!”
  刘宗敏脸色沉重,说道:“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用?还是商量军事要紧!”
  李自成说道:“不,让二虎说下去,说下去!东征以来,孤对进占幽州以后的许多事情处理不当,也是深为后悔。二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刘体纯对大顺朝的牛金星和刘宗敏文武两位大臣很有意见,只是有些话藏在心中,没有机会吐出。此刻因大顺朝处境凶险,明日他可能战死在石河滩上,大顺朝前途难保,所以经李自成一鼓励,又看见军师也在用眼色鼓励他说下去,他一狠心接着说道:
  “陛下!破了幽州以后,我大顺军数万将士驻在城内,占住民宅,军民混杂,自然会军纪败坏,引起士民不满,重新思念明朝。大局未定,正需要施行仁政,收揽人心,可是我朝的文臣武将们没人料到满洲人会兴兵南犯,更没有人料到吴三桂敢坚不投降,并且差人向满洲借兵。大小武将们除抢掠钱财之外,又纷纷抢掠美女。有一天臣骑马从田皇亲府的门前经过,恰好遇到两辆轿车也到田府的大门外停下。许多人驻足观看,小声谈论。我也勒住马缰,立马照壁里边观看。随即看见从第一辆轿车上下来四个穿戴标致的仆妇丫环,走向第二辆绿呢亮纱轿车。首先,绿呢车帘揭开,从车中下来一大一小两个花枝招展的漂亮丫头,随即扶下来一位浓装打扮的大家小姐。小姐下车以后,立刻由丫环仆妇们前后左右侍候,进了田皇亲府中。过了两三天,听说士兵们纷纷议论,说打了十几年的仗,皇上争得了天下,将领们封了侯、伯,分了金银美女,士兵们平时卖命,破了北京后却依旧两手空空。不知谁将下边的纷纷闲话传进宫中,蒙皇上降下上谕,放出几千宫女,赏赐中、下级武官。罗虎驻军通州,被叫来北京,告他说皇上赏赐他一个姓费的美女,并在京城内赏赐他一处住宅,命他马上成亲。罗虎虽然比我小五六岁,称我二虎叔,可是一向同我的感情很好,无话不谈。他和双喜同岁,都是在孩儿兵营中长大的,可以说情逾骨肉。罗虎的母亲年轻守寡,誓不改嫁,茹苦含辛,抚养他们兄弟二人。罗虎是个孝子,他不愿娶一位官中美女,像摆花瓶似的供在家中。他只想娶一个农家姑娘,照料他吃苦守寡的母亲。罗虎有一个远房表妹,住在邻村,小时候见过几次。这姑娘虽然不是美人,可是生得明眸大眼,针线活、地里活都是一把好手。家里大人也为他们提过亲事,只等战争平息,便为他们拜堂成亲,同母亲住在一起。罗虎听到皇上赐他美女,实不愿意。他先找双喜商量,求双喜在皇上面前替他求情,辞了赏赐。双喜不敢为他说话,要他找我。臣也不敢替他见皇上说话。他去找总哨刘爷求情,被刘爷痛骂一顿……罗虎成亲的那天晚上还想着他的受苦大半生的母亲和在家乡等候着他的表妹,心中十分难过。他本不会喝酒,别人不知,只管劝酒——只有我跟双喜没有劝酒——他被灌得大醉,回到洞房中倒头便睡,到后半夜被费宫人刺杀了。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罗虎啊,多么难得的一员青年将领!多么可惜!”
  刘体纯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站在他背后不远处的李双喜开始滚出眼泪,但是竭力忍耐着不敢哽咽。
  李自成不由得叹息一声。
  宋献策认为刘体纯的话已经够了,选美女的事原是皇上带的头儿,再多说就不好了。他趁机向李自成说道:
  “皇上,可以叫德洁将军平身了。他还没有用午饭,叫他快去用饭吧。午后密商明日决战大计,他虽然不是大将,但是他熟悉敌我情形,可以命他参加。另外,在秘密会商军事时,臣将向陛下奏明,派刘德洁将军一件极其重要的差事。罗虎不幸在洞房被刺身亡,如今能够担任这一差事的别无他人,臣想来想去,只有德洁一人了!”
  李自成不知军师将派刘二虎担任什么差事,不便马上询问,对刘体纯轻轻挥手,说道:
  “你快去用午饭吧!”
  刘体纯退出去之后,大帐内好一会儿鸦雀无声。忽然,刘宗敏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说道:
  “从去年十二月间我大军渡河北伐,我就任提营首总将军,代皇上指挥全军。攻破北京以后,我朝虽然有牛金星任天佑阁大学士,位居开国首相高位,又有献策和李岩任正副军师之职,代皇上谋划军事,决定用兵方略,可是皇上钦命我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我在皇上面前,说话最为算数,正如人们常说的:一言重于九鼎。可是我是打铁的出身,没有多读书,所以凭心而论,我为大顺立过战功,也做过错事,到今日后悔无及……”
  李自成截断他的话说:“此刻要赶快决定如何用兵,其他事以后再谈。”
  刘宗敏说:“皇上,我是个直性子人,该说的话不能够憋在心里。刚才,刘二虎兄弟因看见局势十分险恶,在皇上面前痛痛快快地说出了平时揣在心中不肯说出的话,有些事牵涉到我,只是他不肯提名道姓地说出责任应该归在我宗敏身上。其实,自从东征以来,我的心中何尝不很沉重。只是我没有说出罢了。比如进了北京之后,将六品以上的明朗官员抓了几百人,酷刑拷打,追索赃银,有的受不住拷掠死了。这事虽然是东征之前在西安就商量定的,可是在皇上左右亲信大将中,我是主张最力的人。我出身很穷,起小学打铁,看见明朝从上到下,无官不贪,叫百姓没法生活。所以在商议我军破了北京以后,如何筹集军饷的时候,有人说,崇祯连年打仗,加上天灾不断,国库如洗,从宫中找不到多的银子,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