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5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1      字数:4733
  “整整二十天了!”
  费珍娥回到寿宁宫以后,稍作休息,就有吴汝义安排的一群太监将她的陪嫁之物,送往在北池子为她准备的一处地方,她将在那里乘坐花轿,吹吹打打地抬往婆家。她不像民间女子出嫁,嫁妆里没有各种红漆家具,没有崭新的绣花绸缎被褥和枕头,也没有各种生活用具。费氏毕竟是孤身宫人,在北京并无娘家,亦无亲戚,所以凡此一切,都由伯爵府准备停当。她的嫁妆只有四件:两件是装着细软衣裙和金银等物的皮箱,一件是朱漆嵌螺描金镜奁,一件是装着文房四宝和女工用物的小箱,这小箱中有一件最令官中女伴们称赞的是一把从坤宁宫找来的锋利剪刀,人们称赞她一出嫁就成了仆婢成群。一呼百诺的贵夫人,竟想着“三从四德”中的女工之事。
  中午以前,费珍娥的嫁妆就山北池子临时行馆出发,鼓乐前导,兵丁护送,抬送到金鱼胡同东酋的潼关伯府。经过之处,很多沿街士民,男女老少,站在街上观看。虽然她的嫁妆很少,不像富家大户的小姐出阁,上百样陪嫁什物,在鼓乐声中,熙熙攘攘,塞满长街,十分热闹,也令人艳羡。但是士民们都知道这是新皇帝钦赐婚配,而女婿是大顺朝的开国功臣,年方二十出头,已经封伯,前程似锦。有许多看热闹的妇女在心中叹道:
  “这位费宫人,八字儿真是生得好,听说才十七岁,一出宫就掉进福窝里,享不尽荣华富贵!”
  中午,费珍娥就在北池子的临时行馆中休息,除随她出宫的四个陪嫁宫女之外,还有吴汝义为潼关伯府安排的男女奴仆,一部分人临时来到这儿侍候。宅子外边有众多兵丁守卫,禁止闲人走近。厨师们虽然为费宫人安排了精致的午膳,但是她吃得极少,仅仅要了一小碗莲子银耳汤喝下肚去。从宫中带出来的四个宫女都在左右服侍,并不劝她多餐。大家明白,像她这样有身份的宫女,非一般粗使的宫女可比,本来就吃得很少,加上大家在被选进皇宫前自幼听说,民间嫁女,做新娘的在头一天就不吃饭,不喝水,免得到了新郎家中急于大小便,惹人笑话。然而她们并不知道,费珍娥之所以在午膳时饮食很少,除上述原因之外,更由于她心乱如麻,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今夜她要为她的大行皇帝与皇后慷慨尽节,血溅洞房!
  费珍娥和她的四个陪嫁宫女,自从十岁左右哭别了父母家人,进入皇宫,到如今有的在宫中整整关闭了十年,有的是十年以上。今天她们第一次离开了巍峨的皇宫,走出了禁卫森严的紫禁城。这四个宫女从此可以同父母家人见面,可以在民间择良婚配,所以她们在心中非常感激费珍娥。倘若不是因为珍娥平日对她们较有感情,不会挑选她们陪嫁,她们仍将关闭在深宫之中,日后命运难卜。由于她们怀着对费珍娥的感恩之情和耿耿忠心,所以她们轮流服侍在珍娥身边,不使由伯爵府来的女仆和丫环来打扰新娘的休息养神。
  在北池子停留的时间不长,一到未时过后就开始由宫女们服侍,重新梳妆打扮,更换衣服,一切按照官宦之家的新嫁娘的要求打扮好,等待上轿。在这之前,她独自默坐,冷若冰霜,几乎没有同别人说过一句话。宫女们都没有结过婚,在深宫中也没有看见过结婚的事,此刻在费珍娥的身边都不免感到新奇、有趣。有一次当她们离开费珍娥身边时候,是那样心情快乐,在一起咬耳朵。那个年长的宫女悄悄地笑着说:
  “珍娥真是不凡,逢着这么大大的喜事,竟然能冷静万分,不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个宫女说:“你真是瞎说。姑娘出嫁,谁不害羞?谁不拿出个不搭理人的架子?我小时听家乡有句俗话:‘你看她,怪得跟才来的一样!’新娘子才到婆家叫做‘才来的’,总是不露笑脸。”
  又一个宫女说:“珍娥命好,身为亡国宫人,能够蒙新皇上钦赐婚配,与罗将军结为夫妇,心中一定喜不自胜,可是珍娥真是含蓄不露,两天来我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第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又说:“我知道她从三月十九以后,心中埋藏着亡国之痛。其实,有很多朝中大臣都降了新朝,照旧做官。咱们身为女子,横竖是皇家奴婢,身不受辱就已经够万幸了,亡国不亡国,何必挂在心上?”她忽然一笑,脸色先红,又用更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看,今晚洞房花烛之后,明日她成了伯爵夫人,再也不会心怀着亡国之痛!”
  听她说这话的宫女们同时悄悄地嫣然一笑。有一个宫女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但是秉性刚烈,很有心思,在一般女子中十分少见。自从三月十九日之后,她再也没有笑容,也没有对任何女伴谈论过自己的心思。每次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召见她,在众宫女的眼中都是天大的荣幸,引起纷纷议论和暗暗羡慕。宫女们都认为费珍娥已经被新皇上看中,随时都会被“蒙恩召幸”,一步登天。然而大家深感奇怪的是,费珍娥每次被李自成召见之后,在女伴面前从没有流露出春风得意的神情,也闭口不说出她自己有什么想法。女伴们也有在宫中读过几年书的,都在背后说:小费小小的年纪,却是个城府深沉的人儿,在女子中十分少有,日后必是一个贵人!
  如今在北池子行馆中等待上花轿时候,她总是默默不语,既无笑容,也无悲容,使别人没法了解她的心情。其实,她的心中并没有半点平静,想的事情很多。她想到今生再也不能同父母见面了,不免感到悲哀,但是想得更多的是近来的,眼前的事,即将发生在洞房中的事。她也想到较远的一些往事,其中有两件事她想得最多,情景历历,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
  一件事发生在半年以前。那时她还是乾清宫的宫女,有一次她去乾清官服侍皇爷,已经不记得是送茶还是添香,崇祯皇帝正俯在御案上省间文书,忽然抬起头来,向她打量一眼,紧握她的一只手,将她拉到怀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事情,完全出乎意外,登时她满脸通红,心中狂跳。忽然,崇祯将她搂在怀里,放在腿上。她浑身瘫软,不能自持,紧贴在崇祯胸前。但是忽然,崇祯将她推出怀抱,也放开了她的手,眼光又回到御案,回到文书上,似乎轻轻地叹息一声,没有再望她一眼。她回到乾清宫后边的房间中,倒在枕上,心中没法平静,而两颊仍在发热。管家婆魏清慧看见了她的这种异常神态,赶快追了进来,掩上房门,坐在床边,悄悄地问她遇到了什么事儿。因为魏清慧平日同亲姐姐一样对她,感情最好,她又是害羞,又是激动,将她在皇帝身边遇到的事情告诉清慧,声音打颤,满含着两眶眼泪。魏清慧叹了口气,悄悄说道:
  “小费,难得你在皇上面前受此恩遇,倘若日后国运看好,流贼被堵挡在山西境内,京城平安无事,皇上必会赐恩于你,你就有鸿福降临了!”
  作为宫女,在宫中长大,本来自幼就养成了忠君思想,何况她同众多宫女一样,认为崇祯是一个历代少有的勤于政事的好君主,国事都坏于贪赃怕死的文臣武将,所以在她们的忠君思想中融进了深深的对崇祯的同情。宫女们在深宫中除看见太监之外,从来没有机会同正常的男性接近。正当费珍娥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被年轻的皇帝突然紧握住手,又紧紧地揽到怀中,放在腿上,这事对她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使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三月十九日黎明,有许多宫女在魏清慧和吴婉容的带领下奔出西华门,投水自尽,一是为着忠君,二是为着要保护自己的贞洁之身,那末费珍娥为着忠与贞两个字更加不惜一死,她决不许任何人再将她搂在怀中。
  另一件历历在目的事儿是她同司礼监秉笔大监王承恩的一次见面。那时,李自成已经越过大同,正在东来,后宫中虽然消息闭塞,又无处可以打听,但是都知道“贼兵”一日逼近一日,人人发愁。有一天,费珍娥去乾清宫呈送公主的仿书,刚走出日精门不远,遇见王承恩来乾清宫叩见皇上,她躲在路边,施礼说道:
  “王公公万福!”
  王承恩望望她,含笑点头。
  费珍娥乘机大胆问道:“公公,请问您,近日流贼的消息如何?”
  上承恩说道:“你住在深宫之中,何用知道流贼消息?”
  “不,公公,正因为住在深宫之中,所以才应该知道消息,心中早有准备。”
  王承恩觉得奇怪,看了看她,没再说话,走进日精门去。
  她不怪王承恩不回答她的询问,按照宫中规矩,不责备她已经是够对她好了。她现在想到了这件往事,在心里暗暗地说:
  “王公公,二十天前您已经随着崇祯皇爷走了。在几千个大小太监中,能够为大明尽节的只有您一个人。王公公,很快您会在阴间再看见我了!”
  未时未过,四个陪嫁宫女和一个有经验的女仆,服侍费珍娥重新梳洗打扮,费了许多时间。出宫时穿的衣服全都换了,新换了凤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红缎弓底凤鞋。打扮完毕以后,左右宫女们忍不住小声称赞:“真美!她像是天女下凡!”费珍娥向铜镜中看了看,也看见自己被打扮得容貌更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心头一沉,眼光立刻从镜上移开。
  申时二刻,大门外和院中鼓乐大作。一个年长的女仆用红缎蒙在费珍娥的头上,在她的身边说道:
  “姑娘,请上轿!”
  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两个陪嫁宫女在左右搀扶,走到堂前的天井院中,上了花轿。一个女仆用红线将轿门稀稀地缝了几针,于是花轿在鼓乐与鞭炮声中抬出大门转往东去。四个陪嫁宫女和两个贴身女仆分坐六乘四角结彩的青呢小桥,跟在花轿后边。最前边走的一队吹鼓手,是人顺军中的乐队,穿着大顺军的蓝色号衣。接着吹鼓手的是一队打着腰鼓,边跳边走的青年,也是大顺军特有的玩耍,都是延安府籍的青年士兵,有一些只有十五六岁。他们平时是兵,下操习武,逢年过节,或有什么吉庆大事,便奉命集合成队,打鼓跳舞助兴。打腰鼓的一队过后,接着一百名骑兵,由两名武将率领,一律盔甲整齐,马头上结着红绸绣球。接着是简单仪仗,民间俗称执事,有金瓜、铖斧、朝天镫之类,还有各色旗帜飘扬。接着是花轿。花轿后是几乘青呢小轿,抬着陪嫁的宫女和侍候新娘的两个贴身女仆。然后又是一百骑兵。从北池子走东安门大街到金鱼胡同东首的道关伯府,虽然路途并不远,但因为要炫耀排场,所以这花轿行进很慢。在临时行馆中照料的其他人员,在花轿走后,赶快骑马从背街上奔往伯爵府了。
  花轿经过的路上,一街两厢,男女老少,都站在门外观看。民间纷纷传说,新娘不但是一个美女,而且是文才出众,在宫中素有女秀才之称。妇女们一边看出嫁的排场,一边窃窃私语。有的妇女称赞这位姓费的宫人八字生得好,在兵慌马乱中能够嫁一位新朝的年轻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但是更多的妇女在心中摇头,认为费宫人嫁给一个“流贼”头目,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以后的日子难料。许多人有这样想法并不奇怪,这是因为,一则大顺军进了北京以后,暴露的问题很多,大大地失去人心;二则已经纷纷谣传,说吴三桂要兴兵前来,驱逐“流贼”,拥戴太子登极;还有谣传,郊外已经有人看见了吴三桂的揭帖,传谕家家户户速制白帽,准备好当关宁讨贼兵来到时为大行皇帝服丧。在大街两旁妇女们的悄悄议论中,忽然有一个好心的老妈妈叹了口气,小声说:
  “自来新娘出嫁,都是哭着上轿,在轿中还要哭几里路。这费宫人自幼离开了父母,怕连父母的面孔都记不清了,坐在花轿中也哭么?娘家也没个送亲的人,真是可怜!”
  另一个妇女说:“这新娘在北京没有父母,也没个娘家,所以新郎也没有行迎新之礼,就这么从临时行馆上轿,抬往婆家。至于哭么,当然她坐在轿中也哭。哪有姑娘坐花轿不哭之理!”
  其实,费珍娥与一般姑娘出嫁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从行馆院中上花轿时没有哭,花轿走在东安门大街上时也没有哭。她甚至很少想到分别已经十年的父母和家人。她只是想着她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快要跟魏清慧等姊妹们见面了。由于她只反反复复地想着今晚上就要慷慨而死,不想别的事,心中几乎麻木了。
  由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