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7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1      字数:4757
  “这卦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李岩说道:“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变化无穷。但卦辞十分简单,常人不易全懂。幸有孔圣人出,好学深思,勤奋读《易》,曾经读《易》韦编三绝。也就说,穿竹简的皮条儿断了三次,足见其阅读之勤。他曾经说自己‘四十而不惑’,但过四十岁以后,他又对弟子们感慨地说:‘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到了晚年,他周游列国回来,专心为《周易》写出《十翼》,又称《易传》,以教后人。《系辞》包含在‘十翼’之内,十分重要,为孔子所作,也包含弟子们记孔子的话……”
  “孤要你解释‘亢龙有悔’!”
  “是的,微臣正要解释。”李岩又叩了一个头,接着说道:“刚才献策所言,正是孔圣人的话。但《系辞》中另外还有几句话。‘上九,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这几句《系辞》颇有深意。”
  “这几句话与孤东征之事何干?”
  “请陛下效唐太宗从谏如流,俯听臣愚昧之见。陛下虽然建国大顺,改元永昌,但尚未登九五之位……”
  李自成截住说:“倘若不是吴三桂据山海卫不肯投降,孤在数日内即可举行登极大典!”
  “微臣愿意冒死直言,苟利于国,不避斧铖之诛。孔子圣人,在‘贵而无位’之后,接着又说,‘高而无民’,更值深思,亦与今日我大顺情势吻合……”
  “我大顺已占有南至长江,北至燕山的半个中国,江南亦不难传檄而定,怎么说孤目前的处境是‘高而无民’?孤愿有忠贞骨鲠之臣,决不罪你,但你要把话说清楚!”
  “臣窃思,我朝虽然新占有数省之地,然而各地不暇治理,疮痍满目,人民未享复苏之乐,故虽有土地而未得民心,所以皇上是‘高而无民’。荀子议兵,首重得民,陛下今日真正之忧不在吴三桂抗拒我朝,不肯投降,而在处处民心未服。万一东征受挫,东虏乘之,兵连祸结,将以何策善后?请陛下三思!”
  李自成也觉得李岩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但是他又担心一旦吴三桂在山海卫城中为崇祯发丧,以兴兵为号召,传檄各地,远近响应,加上满洲兵乘机南下,局面会不可收拾。在眨眼之间,他考虑了各种后果,还是认为先发制人,迅速打败吴三桂为上策。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决心,又以温和态度向李岩问道:
  “你说孔子解释‘亢龙有悔’一卦的一段话,下边一句是什么?”
  李岩说:“下边一句话是‘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李自成摇摇头,说道:“这句话与我大顺朝的情况不合。孤于崇祯十三年入河南,得牛金星与你们二位,到襄京后得喻上猷、顾君恩与杨永裕等,都是人才。到了长安以后,又有许多明朝的文臣都是人才,他们知道天命已改,降顺我朝,受到重用。路过平阳,破了太原,又来了一批文臣。如今满朝济济,都是孤的辅弼之臣。只要是人才,孤就录用,予以高官厚禄,俾其各尽其才,赞襄大业,不能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啊!你们都是贤人,并没有身居下僚!”
  “陛下圣明,延揽人才,才有我大顺朝于短期中六部咸备,济济多士。然而应该有众多的地方大变,府州县官,为陛下安定封疆,治理国土,恢复农桑,严惩奸宄,使百姓得享复苏之乐,四民咸有葵倾之心。必须如此,三年之后,方能足食足兵,国家根基稍固,立于不败之地。目前情况,尚非如此。陛下大概也知,我朝处处尚在戎马倥偬之中,贤人避居山林,豪强伺机为乱,而派往河南、山东各地的州县官多系市井无赖之徒,仰赖陛下声威,徒手赴任,只知要粮要钱,要骡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闻‘随闯王不纳粮’之言,始而延颈以待,继而大失所望。所以《系辞》上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与目前贤人避世,不肯为陛下效力的情况,大致相合。也因此‘动而有悔也’。臣愚,直陈所见,恳乞恕罪!”
  李自成虽然明白李岩说的多是实情,无奈自从他到了西安以来,天天听惯了歌功颂德的话,听不见谈论大顺朝政事缺点的话,倘若偶闻直言,总不顺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献策,同时又想着今日午后的御前会议,刘宗敏、李过、李友等等心腹大将都主张对吴三桂用兵,他自己已经同意,并且向朝臣们宣布暂缓举行登极大典,而刘宗敏也已经召集重要将领,下达东征命令……他想到这些,对李岩说道:
  “东征之计已定,拖延时日,决非上策。如坐等吴三桂准备就绪,为崇祯复仇,以恢复明朝为号召,传檄各地起兵,满洲人也兴师南犯,对我更加不利。况且我军到了北京后,士气已不如前,这是你们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种形势看,迟战不如速战,坐等不如东征。你们不要再谏阻东征大计,徒乱孤心!”
  宋献策一反平日的谨慎态度,慷慨说道:“臣碌碌江湖布衣,蒙恩侧身于帷幄之中,言听计从,待如腹心,故臣愿以赤忠报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纵观全局,衡之形势,证之卦理,窃意认为,陛下东征则于陛下颇为不利,吴三桂如敢南犯,则于吴三桂不利。东虏必然趁机南犯,只是不知其何时南犯,从何处南犯耳。为今之计,与其征吴,不如备虏。吴三桂虽有数万之众,但关外土地全失,明之朝廷已亡,势如无根之木,从长远看,不足为患,且可以奇计破之。东虏则不然,自努尔哈赤背叛明朝,经营辽东,逐步统一满洲,北至白山黑水,以及所谓使鹿使狗之地,势力渐强,至今已历三世。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更加悉力经营,改伪国号为大清,不仅占领辽东全境,且统一蒙古,征服朝鲜,利用所掠汉人种植五谷,振兴百工,制作大炮。此一强敌,万不可等闲视之。在今日之前,十余年来陛下是与明朝作战,而明朝早已如大厦之将倾,崇祯只是苦苦支撑危局耳。陛下既来北京,从今日起,必将以满洲为劲敌,战争之势与昔迥异。故臣以为陛下目前急务在备虏,不在讨吴,东征山海,如同舍本而逐末。一旦虏骑南下,或扰我之后,或奔袭北京,则我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何以应付?处此国家安危决于庙算之日,臣吞居军师之位,焦心如焚,不能不冒死进言,恳乞俯听一二,免致‘亢龙有悔’。”
  李自成不能不思想动摇,低头沉吟片刻,随即问道:“孤不能一战而击破吴三桂么?”
  “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方是取胜之道。今吴三桂据守雄关,颇有准备,无懈可击。又加以逸待劳。倘若东征不利,岂不折我兵马,挫我军威?倘若东虏乘机南犯,我军远离北京,又无援兵,必败无疑。所以臣说陛下东征则陛下不利,三桂西来则于三挂不利。”
  “孤只打算以速取胜,然后迅速回师,在北京郊外与东虏作战如何?”
  “虏兵何时南犯,自何处进兵,是否与三桂已有勾结,凡此种种,我皆不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这三句话都是对庙算说的。今日臣等御前议论东征,议论虏情,就是古之所谓‘庙算’。目前形势,虏情为重,三桂次之。我对虏情知之甚少,虏对我则知之较多……”
  “为什么东虏对我的情况知之较多?”
  “往年曾闻东虏不仅派遣细作来北京探刺朝廷情况。还听说东虏出重赏收买消息。我军从长安以二十万人马东征,虚称五十万,又称尚有百万大军在后。这二十万人马,过黄河分作两路,一路由刘芳亮率领,越过太行,占领豫北三府,然后由彰德北上,直到保定。陛下亲率十万人马,由平阳北上,破太原,占领大同与宣府,入居庸关,到北京只有七万多人,每到一地,都没有设官理民,虽有疆土而不守,虽有人民而不附。凡此种种,东虏岂能不知?倘若虏骑入塞,彼为攻,我为守。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长城以内,千里畿辅,平原旷野,地形非利于藏兵设伏,故守军非‘藏于九地之下’。而东虏士饱马腾,可随时来攻,无山川险阻,乘隙蹈瑕,驰骋于旷野之地,正所谓‘动于九天之上’。故目前战争之势,对我极为不利。我之大患,不在山海一隅之地与三桂之数万孤军,而在全辽满洲八旗之师。臣今衡量形势,纵览天时,地利,人和,心怀殷忧,不能不冒死进言。请陛下罢东征之议,准备集全力应付满洲强敌。倘能一战挫其锐气,则吴三桂将可不战而胜。”
  李自成的心中更加彷惶,又问道:“既然满洲人尚在调集人马,趁其来犯之前,为使吴三桂不能与东虏勾结,先将他打败如何?”
  宋献策说:“倘若……”
  忽然,李双喜匆匆进来,跪下禀道:“启禀父皇,汝侯率领毫候等几位大将,还有从通州赶来的制将军刘体纯,有重要军国大事,来到文华门,请求立即召见。”
  宋献策和李岩听说刘体纯从通州赶来,随刘宗敏一起进宫,料定必有重大消息,都不觉心中吃惊。李自成马上对双喜说道:
  “叫他们马上进来!”他又对宋献策和李岩说道:“你们平身,坐下!”
  片刻工夫,李自成便听见刘宗敏率领重要大将们登上文华殿的丹墀了。一般武将,进入宫中都是轻轻走路,深怕惊驾;惟有刘宗敏与别人不同,平时脚步就重,到宫中也不放轻,加之此时他为国事心思沉重,一腔怒气,脚步很自然地比平时更加沉重。
  因为凡是在御前谈论机密时候,太监和宫女都回避,连传宣官也不许站在丹墀上边,所以由双喜引着大家进殿,并揭起暖阁的黄缎软帘。
  宋献策和李岩看见刘宗敏进来,都赶快站立起来。刘宗敏为要做武将表率,先在李自成面前叩头,然后平身就座。李过等大将们一齐叩头,肃然就座,等待提营首总将军向皇上启奏作战大计。宋献策和李岩看见刘宗敏的骨棱棱的方脸上的严峻神色,已知事情有变,同时在心中想道:
  “完了!刚才的一番苦谏将付诸东流!”
  李自成向众位亲信大将的脸上扫了一眼,先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你们如何商议?”
  刘宗敏说:“大家都主张迅速出兵,消灭吴三桂,不可迟误。刚才听了刘二虎的禀报,大家出兵之意更加坚决,所以臣等立刻进宫,面奏皇上。”
  李自成转向刘体纯,问道:“德洁,你在通州,又有何紧急探报?”
  刘体纯重新跪下,奏道:“臣黄昏时在通州得到了才从山海卫回来的细作禀报,认为这消息十分重大,赶快用了晚膳,亲自飞马进京。臣先到军师府,知两位军师已经奉诏进宫,适逢首总将军府的中军来请两位军师议事,臣就到了首总将军府,将这一重大探报先禀知汝侯了……”
  “到底是什么重大探报?”
  “连日来吴三桂与部下文武商议,又招集山海卫地方绅士商议,决定兴兵复明,为崇祯复仇。又担心兵力不足,决定差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
  “他要投降满洲么?”
  “听说不是投降,是借兵。等到吴三桂进了北京,收复了明朝江山之后,割给满洲一些土地,每年给满洲人大批金银绸缎,像南宋对金朝那样。”
  “他妈的,该死!”李自成不觉骂出一句粗话,又问道:“你的探报可靠么?”
  “回陛下,十分可靠。臣差往山海卫城中的几个细作,有的认识了平西伯行辕中的人员,有的认识了当地著名绅士、举人佘一元的家人,所以得到的消息很真确。据细作禀报,吴三桂差往沈阳借兵的是两位亲信将领,已经动身了。”
  李自成恼怒地对宋献策和李岩说:“吴三桂向满洲借兵,战争来到眼前,你们刚才还苦苦谏阻孤讨伐吴三桂,几乎误了大事!”
  宋献策和李岩本来有许多话可以争辩,但是李自成已是皇帝,此时顶撞将有不测之祸。他们在心中十分委屈,震惊失色,只好低下头去。刘宗敏向李自成说道:
  “圣上不必生气!宋、李两军师都是忠臣,谏阻陛下东征也是出于一片忠心,只是他们的兵书读得太多了,越读越顾虑多端,胆子越读越小了。咱们从在陕北起义以后,随时说打仗就打仗,碰上官军,你不打也不行,那就打呗。一不卜卦,二不查看兵书,三不看皇历选择吉日,四不慢慢商议。陛下常常一听禀报,立刻跳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