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0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0 字数:47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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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和军师们见驾!”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听到传呼,立即将丝缰一提,赶到圣驾旁边,听候谕旨。李自成面带踌躇满志的微笑,说道:
“一年前,我们此时正在襄阳,那时还没料到如今能够来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说:“可见陛下今日夺取明朝天下既是顺天应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问道:“献策,你昨夜曾说,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现在天气似乎要晴,倘若明日无雨,破城还得数日,还需要一次恶战么?”
“以臣看来,只等城内有变,不需流血强攻。”
李自成望望城头,说道:“今晚要做好攻城准备,能够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马上躬身说:“今日在沙河镇休息时,杜勋曾对臣言,他愿意明日缒入城去,面见崇祯,苦功崇祯让位,但请陛下对崇祯及其宫眷一人不杀,优礼相待。”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此事军师知道么?”
宋献策说:“丞相对臣说过,臣当时也问了杜勋,看杜勋确实是出于为新朝立功献忠之心,并无欺骗陛下之意。”
“崇祯会不会将他杀掉?”
“臣也以此为虑,但杜勋说他愿冒杀身之祸,也要进宫去苦功崇祯让位。”
“启东,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杜勋被杀,不过死一个投顺太监耳,于我无损。如杜勋见崇祯劝说成功,则陛下能于成功之后,以禅让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勋今夜见我!”
李自成将鞭子轻轻一扬,同时将左手中的杏黄丝缰轻轻一提,乌龙驹缓缓前进。不需他说出一句话,整个扈驾的官员、骑兵、黄伞和仪仗,都在斜阳的照射下,肃静地向钓鱼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用吃惊的眼光向城外观望,不敢放炮,不敢叫骂,甚至没有喧哗之声。
自从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长安宣布建立大顺朝,改元永昌,将在襄阳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实之后,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登极,为着表示谦逊,暂时自称为“孤”,不肯称“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实际上都把他当皇上看待。现在他暂时落脚在阜成门外钓鱼台这个地方,等候进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业”。他手下的旧人,大家记忆犹新:最初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暂时停留,都称做“盘”,是豫陕一带杆子口头称“盘驻”一词的省略,后来人马众多,称做驻扎或驻兵。从西安建国以后,他自己暂驻的地方不再叫做驻扎,而称做驻跸。从前他同高夫人和亲兵们驻扎的院落叫做老营,部下将领们和相随日久的老兵可以较随便地出入老营;后来称了大元帅,老营的戒备严了许多;称了新顺王,居住的地方戒备更严了,并且将襄王府改为新顺王府,不再称老营了。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改新顺为大顺,以秦王府为大顺王宫,一般将领想进王宫见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顺皇帝身份离开西安,向北京进兵,一路之上,驻的房屋称做行宫,军帐称做御帐,而驻扎叫做“驻跸”,对他的特殊警卫工作叫做“警跸”。虽然这“驻跸”和“警跸”两个词儿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在当今人们的口头上,“跸”字早已没人使用,大顺将士们在说到这两个词儿时都不习惯,然而这是国家礼制攸关的事,不能不命令将士们逐渐遵行。
如今以钓鱼台和玉渊潭为中。东以三里河西岸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为界,在大约方圆三四里内,都成了大顺皇上驻跸的禁地,将许多居民强行赶往别处,实在无处可去的人都不许随便出门,还必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贴在门额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边的人家,还得在门口摆一张方桌,桌上供一个黄纸牌位,上写“永昌皇帝万岁”。牌位前放着香炉。御营有三千骑兵,跟随御营一起的一部分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文武官员(一部分留在长安),以及众多的亲兵。奴仆和厮役之类,步骑合计约有五千人之众。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的房屋远不够用,所以李强和吴汝义率前队骑兵和骡驮子来到以后,除立刻派将士们占领公私房舍,驱赶居民和闲人,进行清扫之外,又在较空旷的地方搭起了许多军帐,清扫和整治了通往行宫的道路。凡是要紧的路口和“行宫”的周围,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顺皇帝的行宫,其余一处较好的宅子,作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员们的驻地。另外,在三里河河岸上有一处叫做李皇亲花园的地方,作为正副军师和军师府官员们的驻地。
李自成来到了钓鱼台“驻跸”的地方,吴汝义同李强跪在道旁恭迎。然后,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官员们都由吴汝义派人分别带到各自驻地休息,只留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护送李自成进入行宫。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来游玩钓鱼的地方,金亡后此地荒废。到了元朝中叶,被一姓丁的达官买去,重加修缮,增加了许多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坞,成为有名的丁家花园,所以又名花园村。明朝两百多年中,此地几次更换主人,丁家花园的旧名依然保存。经过两进院落,到了第三进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间大厅,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间东庑和西庑,大厅正中安设有临时御座,是一张雕花檀木太师椅,上蒙黄缎绣花椅披。前有一张八仙桌,挂黄缎围幛。稍前一点,左右摆着两行较小的太师椅,带有蓝缎绣花椅垫和椅披,以备文武重臣在御前会议时使用。因为按“五德终始”学说,大顺是“水德王”,色尚蓝,所以除黄色为皇家专用服色之外,官民应该以蓝色为上。
李自成在御座上坐下以后,牛金星等正要叩头行礼,被他用手势拦住。他命大家坐下,随即向吴汝义问道:
“杜勋在哪里?”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为他准备了五座军帐,在会城门①那个方向,离此不过三里多路,旁边有一小街,还有一片松林可以系马,也可避风。文谕院诸臣也暂时在那儿宿营。”
①会城门——金朝迁都北京,改称中都。金主亮扩大城垣,周75里,大部分在元、明、清北京的西南。会城门是金中都三座北门之一,今留下一个街道名称,位于复兴门外大街西面。
“速命人前去,叫杜勋赶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见他有话要问!”
“遵旨!”
李自成又望着牛金星等人说:“诸位今日整日鞍马劳累,风尘满身,现在各回驻地休息。既然杜勋愿意进城去劝说崇祯让位,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试。你们先回驻地,等候孤在一更后传谕你们前来,商议大事。”
牛金星等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由随驾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尘土,濯洗梳头,然后用膳。晚膳后,他在双喜和一群亲将的护卫下,在行宫大院中各处走走。他走上行宫西南角的钓鱼台,向开阔的荒池①中望了一阵。月亮已在东边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这正是北京一带青蛙出土后开始求偶繁殖的季节。不论是池中池边,到处蛙鸣不断,互相应答;不时还有鱼在水面泼刺一跳,同时白光一闪。李自成命双喜差几个传宣官分头传谕几位重要大臣速来议事,同时也传谕杜勋前来。对双喜吩咐之后,他在心中兴奋地说道:
①荒池——钓鱼台和玉渊潭地万,到清朝乾隆年间才受到皇家重视,利用它的水源充足,将港汊纷乱的荒池浚为小湖,增加了建筑。
“到北京城下‘驻跸’在这个好地方,果然是‘水德’应运,并非偶然!”
将到二更时候,李自成知道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已经来到,正在行宫前院的东庑等候召见,他吩咐双喜派人宣召社勋前来,随即回到行宫大厅(此时称为行宫正殿),在正中御座上坐下。刘宗敏等鱼贯进殿,向他行叩头礼。他命他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刘宗敏直接往一张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却恭敬地躬身谢座之后,才敢落座。李自成问道:
“杜勋说他愿意进城劝崇祯……”
李自成的话未说完,忽然从阜成门附近的城头上传来一连三响大炮声音。大家不觉诧异,侧耳谛听一阵,却又寂然。宋献策笑着说道:
“这是三响空炮,只装火药,不装炮弹。”
李自成问道:“城上知道孤的御营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刘宗敏向帘外叫道:“来人!”立刻有一将领掀帘而人,到他的面前垂手肃立,等候吩咐。刘宗敏说:
“速去三里河东岸,向我军炮兵传令:要回敬城上三炮,着实地打,叫守城的太监和百姓尝一尝我们的炮兵厉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军师问道:“献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监看见有大官奉旨来阜成门一带巡城,太监们故意施放三响空炮,以为敷衍,并非实意守城,也不敢与我为敌,惟恐伤了城外义军。”
牛金星也站起来说:“古人说,国家存亡,视乎民心。崇祯到了今日,不仅民心失尽,连他豢养的家奴①也变心了。自从我义师过了大同,沿途重镇的守将②和监军太监无不望风迎降。方才守城太监放空炮三响,实是守城太监已经变心,有了献城之兆。”
①家奴——明朝皇帝和藩王都有太监,视太监为家奴。
②镇——明代的军事名词,驻重兵防守的地方叫做镇,略如现代的所谓军区。一镇的军事长官一般是总兵或副总兵(又称副将),称为镇将。
李自成笑着说:“原来也想到北伐幽燕,必会马到成功,却没有料到夺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说:“此所谓天命攸归。倘不战而克北京,声威所及,江南定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说的是。据孤看来,破了北京之后,江南定可传檄而定,虽有战争,但可以不烦血战。”他停一停,忽然问道:“杜勋进宫去向崇祯劝降,倘若所谋不成,会遭杀身之祸,连他一家人也将被斩。他为何要冒这样大险?”
牛金星回答说:“也许他算计崇祯不会杀他。”
说话之间,架设在三里河东岸的大炮响了。大家谛听,每隔片刻一炮,连续放了三炮,不但声震大地,而且炮弹声在天空隆隆地向远处响去。
宋献策笑着说:“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弹越过城头,落入城内很远,足以震慑敌胆。”
李双喜进来,跪下向皇上禀奏:“杜勋已经来到,等候召见。”李自成点点头,轻声吩咐:
“传他立刻进殿!”
李双喜到门口对侍卫吩咐一句,随即有两个传宣官齐声高呼:“传社勋进殿!”过了片刻,杜勋小心翼翼地躬身进殿,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了三个头,尖声说道:
“奴婢臣杜勋叩见皇上!”
明朝太监在皇帝面前本来都是自称奴婢,但今天杜勋对李自成自称“奴婢臣”,加了一个“臣”字,事前在心中费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镇的监军身份迎降,又写信劝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出关迎降,对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将来理应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后加以“臣”字,如果大顺皇上默然同意,以后就会使大太监们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对杜勋的这种细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个要紧问题上他并不含糊。他没有叫杜勋平身,也没有叫他坐下,更没有亲切地称他一个“卿”字。他问道:
“杜勋,孤刚才听牛丞相说,你愿意进宫去面劝崇祯让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爷。如若崇祯愿意让位,一则皇爷有揖让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则京师臣民可以免遭战火之苦。”
“你看崇祯愿意让位么?如他情愿让位,孤不惟将保其不死,还将优礼相待,仍然世世富贵。你想他能够让位么?”
“如今崇祯困守空城,孤立无援,朝野上下无一可用之人,不让位则有亡国灭族之祸,让位则虽然亡国,却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贵。奴婢臣原是崇祯皇帝的亲信内臣,只要能够进宫,面见旧主,痛陈利害,流涕苦劝,使崇祯皇爷知陛下神武宽仁,四海归心。他能听劝说很好,如不听从,也不误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进城一趟,还可以对守城太监说知情况,动之以祸福,劝他们开门献城,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