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8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0 字数:4761
娘问这事情,有啥打算?”
慧梅说:“倘若这时候能让他跟我们走在一条路上,纵然只有三百多人,也很有用。”
邵时信心里明白了,说:“既然这样,我去找他谈谈。他如果肯听我的话,我就带他来,由姑娘当面吩咐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姑娘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话还顶用。”
慧梅对邵时信小声嘱咐几句话。时信明白了她的用心,赶快带着二百两银子去了。
慧梅默默地思前想后,越想心中越痛苦,取出笛子,坐在火边吹了起来。
没有北风。雪片在寨墙上和旷野里静静地飘落。寨门楼四角的铁马儿①寂然无声。寨内,马棚中的战马没有叫声,树上的鸟儿互相偎依着缩在窝中。啊,多说募啪玻≡谡庋虾摹⒋笳浇俚男∈姓蛏希皇O潞龈吆龅汀⒑鼋艉雎牡焉恍?br />
①铁马儿——挂在宫殿、庙宇及其他庄严建筑物檐下的铁片,有风时发出叮咚声。
寨门楼内,拥挤着坐在两个火堆和一个火盆周围的女兵们,起初还偶尔有零星的悄声细语和忍不住互递眼色,随即没有了。有的女兵低下头去,久久地不再抬起。有的女兵静静地注视着慧梅,一边想着她的痛苦和不幸,一边听着笛声,一个个眼眶中含着热泪。
在寨门洞中和靠寨门的空宅中,坐在火边的男兵们听见了笛声,尽管不像在寨墙听得分明,但他们知道是慧梅在吹,始而感到奇怪,继而静下来,侧耳谛听。王大牛正带着十名亲兵从附近巡视回来,听见从寨门楼落下笛声,知道是慧梅心中有苦难言,借笛消愁,挥手使亲兵们进城门洞烤火取暖,他自己站立在街心倾听。他今天随时防备意外,随时要以血战保慧梅平安,所以特别穿上铁甲,戴上钢盔。刚才他在一个地方同弟兄们在火边谈话,盔和甲上的积雪融化,随后结成了冰。一路走来时,带冰的盔和甲上又落了许多雪。如今,雪在他的盔上和甲上越积越厚,也堆上他的浓眉,但是他全然不去注意,只是静静地倾听,同时想着慧梅的苦命。等笛声暂时停止,他的心情十分沉重,走进城门洞,叹一口气,顿去了靴上积雪。一个弟兄帮他打掉盔和甲上的厚雪,随着冰屑也被打掉,铿然落地。
当笛声暂时停止,慧剑揩去了噙在大眼角的泪珠,站在慧梅的面前问道:
“梅姐,如今战事这么紧急,你的心情又不好,你还有心思吹笛子么?”
慧梅没有理她,又吹了起来。外边,雪仍在飘着。开始起了北风,寨门楼的四角铁马儿叮咚响。她吹着吹着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越吹越情绪激动,心思越纷乱,而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胎儿的蠕动使她真实地感到自己快要做母亲了,这不是什么“喜”①,而是天大的不幸。她很想放声大哭。可是守寨主将,坐镇寨楼,莫说不能大哭,连一滴眼泪也不应该当众流出,以免扰乱军心。她一面吹笛子,一面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问:如果我活下去,孩子长大以后,问自己的爸爸,我怎么回答呢?我说了真话,他会不会恨我呢?她又多少次想到,她今年虚岁只有二十一,这悠悠一生还有几十年,纵然高夫人可怜她、疼惜她,可是几十年的寡妇生活,她怎么过下去?身边又带着一个有杀父之仇的儿子,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呢?这些思想几天来就常常出现在她心头,现在更一古脑儿缠绕着她。她没法对别人说出她的悲苦,就借笛子来倾诉自己的感情。
①喜——分娩叫做“喜”,怀胎叫做“有喜”。此处用作双关语。
以前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搜集一些工尺谱,通过吹奏,很快就记熟了,所以她能记许多谱子。可是今夜她却没有照着记熟的谱子吹,而是不用现成的谱子随便吹。有时想起童年的可怜生活,她吹得悲哀低沉;有时想起战争岁月,她随着闯王大军冲啊杀啊,她的笛声就慷慨激昂;有时想起出嫁那一段日子,她吹得令人肠断心碎,似乎她的硬咽声也融进了笛声里边;腹中胎儿又一阵蠕动,使她想起眼前的处境,笛声变得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可是后来忽然一阵雄壮的笛声响起,如同狂风骤雨,万马奔腾。她仿佛又置身于闯王旗下,率领着健妇营冲啊杀啊,马蹄动地,战鼓雷鸣
她吹着吹着,心情越发激动,不由得站起来,走出寨门楼,站在寨垛里边,面对旷野,继续在深深的雪地上吹。风在头上刮着,雪在周身飘着,她都毫不在乎。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并不劝她,静静地立在风雪中,一个比一个心情沉重。最后,她的手指冻僵了,麻木了,而笛声也低沉下来,迟钝起来,渐渐微弱,接续不上,终于停止,但是在空中,在远处,在鹅毛大雪中,似乎还有不尽的余音同风声和在一起
慧梅默默地走回寨门楼,抖去风帽和斗篷上的雪,顿去马靴上的雪,在火盆边坐下去,一句话没有说,将冻硬的双手放在火上烤着。
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抖落浑身雪花,顿去靴上积雪,走进寨门楼,各就原来的地方坐下。没有人说一句话。似乎从遥远处传来炮声。但是当女兵中有人向外倾听时,只听见北风呼啸之声和楼角铁马乱响,炮声却沉寂了。
慧梅望望大家,想着自己将要带着腹中的胎儿死去了,将要同这些姊妹们永远离开了,将永远看不见高夫人、慧英、红娘子,也看不见老府中的众家姐妹了,……忽然忍耐不住,眼泪像泉水一般地奔流下来。但是她没有哭泣,继续默默地坐在火边。她似乎听见寨里边有人说话,但当她机警地侧耳谛听,却只是听见了北风呜咽。
慧剑和许多女兵一齐望着慧梅。看见她难过,人人为她难过;看见她落泪,人人不自禁地陪她落泪。但大家没有人想到她会死去。她们都认为既然慧梅已经夺到了守寨的兵权,小袁营倘若想消灭小闯营就不容易了。她们还认为,倘若万一袁时中逃回时,朱成矩和袁时泰为守寨想杀害慧梅,有她们全体女兵和王大牛的男兵据守南门,奋力厮杀,也可等待李过的大军来到。她们都了解慧梅嫁给袁时中有多么不幸,了解她的心中悲痛,却不了解她的更深的心思!慧剑见慧梅流泪不止,悲声劝道:
“唉,慧梅姐,你不要太难过了!一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回到闯营啦。唉,慧梅姐,好慧梅姐啊!……”
约摸二更过后,雪停了,风止了。邵时信请慧梅回到住宅,将那个姓王的头目带来了。这个头目本来就不赞成袁时中背叛闯王,如今因闯王派兵来打,更加愁闷,不知如何是好。邵时信同他私下谈话以后,他立即表示愿意听邵时信的话,就随着邵时信来见慧梅。他恭敬地向慧梅行礼,慧梅含笑说道:“目前情势很紧迫,不必讲礼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那头目不敢落座,说:“在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慧梅说:“目前不要讲这种礼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心,比什么都好。”
那头目说:“我虽是小袁营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是是非非,所以我是不愿跟闯营人马打仗的。只是我人微言轻,在我们将爷面前说不上话。太太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慧梅说:“目前我是一寨之主,这寨里的大事都由我主持。我需要你给我做事,你肯不肯呢?”
那头目说:“只要太太肯使用我,我别的没有,倒是有一颗忠心。”
慧梅问:“你手下有多少弟兄?”
“也只有三百多一点,人马不多,不知太太如何使用?”
“我现在不用。今晚寨中十分紧急,你的人马要随时准备,不许脱掉衣甲。我马上下令将你的人马调往十字街口。这十字街口十分重要,倘若有人在寨中捣鬼,你要牢牢守住十字街口,不许失掉。”
姓王的头目有点吃惊,问道:“太太,难道寨里头还会有变?”
慧梅说:“打仗的事情我有经验,胜利的时候一切都好,困难的时候要谨防万一。你守住十字街口,没有我的允准,任何人不许通过。只要你能守住,日后我重重有赏。现在你马上照我的吩咐去办。以后的事,你听从邵大哥安排就是了。”
姓王的头目说了一声“遵令”,行个礼,随邵时信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邵时信又单独回来,小声告诉慧梅:据姓王的头目说,袁时泰在东门不断地派人给北门和西门的守军传什么机密话,又两次派人缒下城墙,同大庙的朱成矩传递消息,到底有什么诡计,弄不清楚。慧梅听了,十分吃惊,说道:“看来袁时泰是想在闯王大军来到时,对我们下毒手!”
邵时信问:“姑娘,我们怎么办?”
慧梅说:“我现在请他来当面谈谈,你看怎样?”
邵时信摇头说:“不妥,现在最好不要惊动他。万一他不肯来,事情不是弄僵了?”
慧梅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不再多说,让邵时信走了。
这天夜里,她不曾睡觉,有时到城头上看一看,有时又回到屋中。她心神不宁,总在想着袁时中逃回圉镇的事,想着自己已经拿定的主意,也想着腹中的胎儿。后来她想起高夫人托尼姑传的话,说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她回去。她在心中猜想:是什么人来接我呢?莫非是邢姐姐来接我?双喜哥来接我?……尽管不住地胡思乱想,却有一件事她没有忘记,就是她时时刻刻防备着袁时泰的突然袭击,一再嘱咐邵时信率领那个姓王的头目守好十字街口。她还亲自到那里去察看一次。
到了四更时侯,朱成矩派人到南门向她禀报,说夜间已经在三十里以外同李过打了一仗,袁时中正在往圉镇逃回,后边有追兵,天明以后可能会逃回圉镇。她立刻将这消息传知寨中各个大头目,要大家做好准备,迎接袁将爷回寨。
将要天明的时候,又来新的禀报,说袁时中离圉镇只有十几里路了。慧梅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又传知各个大头目速来她的宅中商议军情。
传话的人一走,她将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叫到面前,说出了她的主意。三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没有料到她如此果断行事,不顾私情,同时又感到这主张正是他们所想的,只是一夜来都不敢向慧梅说出。他们立刻按照慧梅的吩咐各自准备去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大头目纷纷来到,只有袁时泰推说事忙,分不开身,派他手下的一个头目来代他参加议事。他们的亲兵们都被女兵们挡在二门以外,叫他们在前院的东西厢房烤火休息。他们知道这是太太住处的老规矩,并未起疑,肃静地步人内院上房。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已经在上房等候。上房檐下站立着慧梅的许多女亲兵,肃静无声。慧梅从里间走出,示意使大家分左右两行坐下。她在正中主将的位置坐下,背后有四个女兵仗剑侍立。慧剑不能同男人们混坐一起,侍立在她的右边。尽管二门内和堂屋内只有女兵,但是来参加议事的大头目们都感到气氛森严,开始领教慧梅的厉害,果然是名不虚传,无怪乎袁时中遇事情不能不让她几分。
这是慧梅平生第一次由自己处理一件大事,想保持镇静很不容易,没法儿掩饰住自己的神色紧张和心情激动。大头目们看出来她的心情不一般,但仍然没有起疑。他们明白,处此危险关头,袁时中生死难保,她是一个年轻女流,神态异常是理所当然。等大家坐定以后,慧梅说道:
“我们的人马已经战败,袁将爷正在往圉镇奔来,后边有闯营的人马追赶。如今光靠大庙的将士恐怕难以抵挡,我打算等将爷回来时,亲自开南门冲杀出去,迎接将爷进寨。以后我们就死守圉镇,直到闯营退走。你们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纷纷点头说:“太太这么决定非常好。只要把将爷迎进寨内,是可以坚守的。寨内粮草、火药都准备得很多。”
慧梅听了,忽然脸色一变,手抓剑柄说道:“可是我刚才得到消息,说我们寨内军心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在密查。如今你们各位,倘若是忠心耿耿的,就不要害怕。暂时要委屈你们留在这里,等袁将爷回来后,自然放你们出去。你们的家眷和亲兵,我一个都不伤害,你们可以放心。现在请你们把兵器放下。”
众头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打算抗拒,但是檐下的众多女兵已经进来,立在他们背后,谁也不敢以身试剑锋。邵时信和王大牛起身,把十几个头目的兵器都收了。同时,他们带来的亲兵们的武器也在前院被收了。
慧梅又说道:“我不是怕你们背叛,可是军中之事不能不多加小心。如今光收了兵器还不行,还得委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