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4:00      字数:4798
  备好的麻绳纳入袖中,抽出雪亮的宝剑,大踏步走进三姨太太的房中。三姨太太已经换上了仆妇的旧衣服,打散了头发,弄污了容颜,乍看上去很像一个女仆,只是神态不似;而且五官清秀,皮肤细嫩,无法可以遮掩。看见唐铉仗剑进来,满脸杀气,还以为他准备随时同冲进院里来的“贼人”拼命,为国殉节,吓得她不禁浑身战栗,颤声说道:
  “老爷,你不能这样。你赶快逃命,万不能死!”
  唐铉瞪着眼睛对她看了片刻,说道:“贼人已经进城,我们家断难幸免。你年轻,又有姿色,不应该活着受辱。”他从抽中取出麻绳,扔她脚下,接着说:“趁此刻贼人尚未进到院里,你赶快上吊殉节,落一个流芳百世!”
  三姨太太傻了片刻,突然跪地,哭着说:“老爷,你可怜我,放我活下去!我已经怀孕了,三个月啦。老爷,你要可怜我腹中胎儿,那是老爷的骨血啊……”
  她抓紧唐铉的袍子,向唐铉哀求,痛哭不止。两个丫环和两个仆妇一齐在唐铉的面前跪下,替她哀求,一片哭声。唐铉默然片刻,忽又厉声说道:
  “你快去死!快去死!不要误事!”
  三姨太太又哭着说:“老爷,我不是怕死,是因为我已经。”
  唐铉恨恨地说:“我知道你身怀六甲。可是你此刻不能失节,非死不可。你不立刻自尽,我就只好亲手将你杀死,使你成为唐家的节烈之妇。快自尽去吧!”
  三姨太太继续哀哭,不肯起来。丫环、仆妇们也哭着求情,说三姨太太已经怀孕三月,她一死就是两命俱亡。唐铉一脚将一个跪在地上的丫环踢倒,第二脚又踢倒一个,对三姨太太举着宝剑说:
  “或自尽,留一个囫囵尸首,或由我用剑砍死你,你立刻自己选择。先杀了你,我随后也去自尽。快快!”
  三姨太太忽然止住哀哭,拾起地上的麻绳,颤巍巍地立起来,抽咽说:“既然老爷也要自尽,做个忠臣,妾就先走一步,在阴间等候老爷。老爷个子高,请老爷替妾绑绳!”
  唐铉接过麻绳,绑在梁上,又搬一个凳子放在下边。尽管他绑麻绳时禁不住手指打颤,但还算沉着,丝毫没有犹豫。他扶着三姨太太登上小凳,等她将头探进绳套,随即用脚将小凳踢开。
  当唐铉向梁上绑麻绳和逼使三姨太太上吊时候,两个丫环吓跑了,一个仆妇跑到院中哭泣,一个仆妇脸色惨白,退后几步,默默地望着这件事的进行。她们没有一个人再打算阻止唐铉,救三姨太太不死。她们很相信主人的主意有道理:他自己也要在流贼来到时自尽,做皇明的一个忠臣,一家人死得虽惨,却都成了忠臣烈妇。
  唐铉望着三姨太太已经死了,点头说:“死得好,死得好!”他转身走出,在天井小院中遇见最忠实的仆人韩忠,赶快问道:
  “外边什么情形?”
  韩忠说:“我正是来禀报老爷,前后门都给贼兵围起来了。”
  唐铉对这事早在料中,只是用眼色命令韩忠跟在他的身后,不要离开。他快步走到正宅,进入上房,看见没人,便转往有人说话的西厢房,果然找到了他的太太带着十七岁的二女儿同丫环、仆妇们在一起。有人哭泣,有人坐在黑影处。二小姐琴姑已经换了衣服,弄污了容颜,坐在奶母和另一个年老的仆妇中间,唐铉对她说:
  “琴姑,贼人已将我家前后门包围,马上就要进来。你是大家闺秀,父亲的掌上明珠,读书明理,万不可失节于贼。你快自尽吧,免得受辱。快,琴姑!”
  分明琴姑在思想上早有了准备,并不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较镇静,扶着奶母站立起来,用泪眼望着父亲,果断地回答说:
  “请爹爹放心,孩儿不会丢唐家的人!”她随即转向母亲。哭着说:“妈,请你老人家保重身体,不要为孩儿悲伤。孩儿听爹的话,先走了!”说毕,扭转身,不再回头,迅速向上房走去。唐铉担心她不肯死,跟在后边。唐太太和奶母从西厢房哭着追出,想拉她回来。唐铉将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个趔趄,跌坐地上,然后拦住太太说: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岂可使女儿失节?倘若你不是年纪已老,也当自尽!”
  太太不敢再救女儿,扶着身边的一个丫环悲泣。正在这时,从附近又传来一小队马蹄声、锣声和一个陕西人的高声传谕:“大将军传谕,大元帅严申军律: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唐太太忽然抬起头来,用哀怜的眼光望着丈夫,哽咽叫道:
  “老爷,你听,你听,又在敲锣传谕!”
  唐铉说:“不要听贼传谕,须知我家是书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贱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侥幸想法,只是哭泣。唐铉快步走进上房,见女儿已在西阁悬梁自尽。他点点头,小声赞叹说: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铉的女儿!”
  他本来还要催促一个比较年轻的儿媳自尽,但已经来不及了。忽然想起来上月收到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来的书子,答应替他尽力多方设法,销了被劾削职的旧案,重新替他营谋一个美缺。虽然托开封一家山西当铺汇去三千两银子的事在书子中没有提,但他含蓄地写了一句“土仪拜领”,已经不言自明。他认为这书信不能失掉。倘若能够平安无事,他一定要营谋开复①,再做一任知州。于是他奔往书房,打开抽屉,取出书子纳人怀中,然后往东边一个偏院奔跑。这时从大门外传过来催促开门的洪亮叫声,用拳头用力捶打大门的咚咚声,打门环的哗啦声。韩忠在背后催促说:
  ①开复——官吏被撤职或降级,恢复原官或原级,叫做开复。
  “老爷,快,快,喊人快进来了!”
  唐铉感到两腿瘫软,跌了一跤。韩忠立即将他搀起,搀着他继续往前跑。他们到了一个平时没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杂乱地堆满了柴草,有碾,有磨面的草屋。垣墙角有一眼不大的枯井。韩忠用事先准备的绳子将主人系下井中,并将刚才抬起的一只主人跑掉的鞋子扔下去。唐铉在井中说:
  “韩忠,贼人一退走,你就赶快来救我出去!”
  “老爷放心。听说贼人是路过睢州,一两天就会走了。今夜,我来给老爷送东西吃。”
  “事过以后,我会重重赏你!你快去应付贼人!”
  前边敲大门的声音更急。韩忠赶快向前院跑去。众仆人见他来到,都说:
  “你来了好,快开大门吧,再迟迟不开就要惹出大祸了。”
  平时办事老练沉着的韩忠也感到十分害怕,只得硬着头皮去开大门。
  袁时中只带了十名亲兵,大踏步进了唐宅大门,穿过仪门,向第二进院落的正厅走去。唐宅的男仆们,有的躬身站在南路两旁,不敢做声,有的躲藏起来。韩忠在大门口迎接,低声下气地跟随进来。他看见这位“贼军”首领相貌英俊,气派不小,显然非等闲之辈,却分明不是要杀人的神气,心中奇怪。袁时中进了正厅,回头向韩忠问道:
  “唐老爷在哪里?”
  韩忠躬身回答:“家主人于三天前逃往乡下,离城很远。两位少爷也随着家老爷逃下乡了。”
  袁问:“府中还有什么人?”
  韩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仆人看家。小人也是家奴,贱名韩忠。”
  袁时中顿脚说:“可惜!可惜!”他坐下休息,想起来刚才听到哭声,问道:“没有散兵游勇从别处进来骚扰吧?”
  “没有,老爷。”韩忠更感到这位首领的脸色确实和善,口气并无恶意,心中更加诧异,趁机问道:“请问老爷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认识?”
  袁说:“我是开州人,是小袁营的主帅。我认识你家老爷,可是他不会记得我。他真的逃往乡下了?”
  韩忠赶快跪下,叩头说:“小人失敬,万恳恕罪。将军可是在开州看见过家主?”
  “说来话长。我看,唐老爷准未出城,不必瞒我。你迅速将唐老爷找来,我要与他见面。你家唐府,我已经派义兵前后保护,万无一失。我只等与你家老爷一见,便要出城。今日事忙,我不能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爷躲在哪儿?快快请来一见!”
  韩忠赔笑问道:“将军如何这样对唐府施恩保全?为何急于要见家主?”
  袁时中说:“你不必多问,速将唐老爷请来一见,自会明白。”
  韩忠不敢再问,立即站起身来,笑着说:“请将军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寻找。”
  过了一阵,唐铉半惊半疑,随着韩忠来到客厅。他在心中已经决定,既然袁时中一心见他,对他相当尊敬,他见袁时中应施平礼,方不失自己身份。不料他刚刚躬身作揖,却被袁时中赶快拦住,将他推到首位的太师椅上坐下。袁时中在他的脚前双膝跪下,连磕三个头。唐铉大为惊异,赶快站起来还揖,搀起时中,连声问道:
  “将军,将军,请问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袁时中说:“唐老爷是时中的救命恩人。数年前如非唐老爷救时中一命,时中的骨头不知抛到何处,何有今日!”
  唐铉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救过时中,只得重新见礼,让时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在对面落座。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家人端上茶来,韩忠仍站立一旁伺候。唐铉吩咐韩忠速备酒席,款待随袁将军来的全体将土,然后向时中问道:
  “刚才将军说学生曾救过将军一命,学生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在开州的事?”
  袁时中说:“那是崇祯九年春天的事。唐老爷初到开州任上。时中因时值荒春劫大,随乡里少年做了小盗,被兵勇捉到,押解人城。老爷正在剿贼清乡,雷厉风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问斩。……”
  唐铉插了一句:“那时上宪督责甚急,学生是出于万不得已,只好‘治乱世用重典’。”
  袁时中似乎对他很谅解,没有一个字责备他的滥杀平民,接着说下去:“那时节,州衙门的大堂下黑鸦鸦跪了一大片人,不少人当堂判斩,判绞,判站笼①,也有判坐监的,那是够轻了。老爷问到我时,忽然将我打量几眼,发了慈悲,问道:‘袁铁蛋,我看你年纪很轻。相貌也不凶恶,不似惯贼,快快从实招来,为何伙同别人抢劫?’我招供说:‘因我老母守寡,只有一个儿子养活。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万般无奈,才跟着别人拦路打劫,伙抢一头耕牛是实,并无伤害牛主。求老爷鉴怜苦情,恩典不杀!’蒙唐老爷破格开恩,又将我打量几眼,说:‘既然你只是初犯,得财不曾伤主,我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没人养活,从轻发落。我给你两串钱,你拿去做点小本生意,养活母亲。你须要洗心向善,不可再作小盗,干犯王法。倘再偷人抢人,捉拿到案,前罪俱罚,决无活路!袁铁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盗么?’我回答说:‘小人对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盗。生生世世,永感大恩!’唐老爷果然命人取了两串制钱给我,当堂开释。你想,这救命之恩,时中如何敢忘?”
  ①站笼——又名“立枷”。是一个木笼子,犯人站在笼中,脖颈被木板卡住,头在笼外,可进饮食。如将脚下砖头抽去,立即便死。
  唐铉想起来似乎有过这样的事,又望望袁时中的面孔,装做完全回忆起来,仿佛遇到多年不见的一个故人,亲热地笑着问:
  “怎么,将军就是当年的铁蛋乎?”
  袁时中笑着说:“铁蛋是我的小名。我因生下不久就死了父亲,身子多病,母亲怕我养不成人,叫我铁蛋,取个吉利。大名儿叫时中。只是我是穷家孩子,村中大人都叫我小名铁蛋,很少人叫我时中。”
  “令堂如今可在军中?”
  “先慈早已在饥寒中病故。先慈一下世,时中别无牵挂,便纠集乡里少年,在山中起事。不过我起事时后老爷已经卸任走了。”
  “没有再用从前的名字?”
  袁时中笑着说:“唐老爷释放我时,我对天发誓说决不再做小盗,所以这次是堂堂正正起事造反,一开始就纠合了五六百人,大家推我为首,用我的大名袁时中。不过三个月,就有了四五千人;又过一年,有了两三万人,打过黄河,就摇动风①了。又打到涡阳、蒙城一带,人马更多,我的小袁营就远近闻名了。”
  ①摇动风——这话是拿小树作比,开始枝繁叶茂。
  唐铉轻捻胡须,打量着袁时中的英俊开朗的脸孔,再也回想不起来当年劫牛小盗袁铁蛋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对时中说道:
  “说实在的,我当时看将军相貌虽是面黄肌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