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3-06-28 13:59 字数:4793
等芦苇滩几处火烟起后,洪承畴带着一行人马进城。快进城门时,吴三桂对刘子政拱手说道:
“政翁,请驾临寒舍小叙,肯赏光么?”
刘子政拱手陪笑说:“制台大人原是命学生今晚到贵辕拜谒,就明日如何进军松山的事,与将军一谈。俟学生晚饭之后,叩谒如何?”
吴三桂笑道:“何必等晚饭后方赐辉光,难道寒舍连蔬菜水酒都款待不起么?”
张若麒已经接受了吴三桂的邀请,在马上回头说:“政老不必推辞,我们都去吴将军公馆叨扰,请不要辜负吴将军的雅意盛情。借此机缘,你我长谈,拜领明教,幸何如之!”
刘子政知道吴三桂是一个好客的人,看出他颇具诚意,同时也听出来张若麒有意同他谈谈对敌作战的看法。他讨厌这个年轻浮躁、好大喜功的人。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他犹豫一下,便请洪承畴的一位幕僚转告制台,说他晚饭时要到吴公馆去,不能在行辕奉陪。
吴三桂的书房虽然比较宽敞,但到底是武将家风:画栋雕梁和琳琅满目的陈设,使人感到豪华有余而清雅不足。书房中也有琴,也有剑,但一望而知是假充风雅。作为装饰,还有两架子不伦不类的书籍,有些书上落满了尘埃,显然是很久没有人翻动。也有不少古玩放在架上,用刘子政的眼光一看,知道其中多数都是赝品,而且有些东西十分庸俗,只有少数几件是真的。倒是有一个水晶山子,里头含着一个水胆,晶莹流动。这样的水晶山子,水胆自然生成,不大容易得到。有几把圈椅蒙着虎皮。几幅名人字画挂在墙上,有唐寅和王冕的画,董其昌的字。当时董其昌的字最为流行,但刘子政看了,觉得好像也不是董其昌的真迹。有一副对联,是吴三桂的一个幕僚写的:
深院花前留剑影
幽房灯下散书声
正看着对联,马绍愉来到了。是吴三桂特意请他来吃晚饭的。
马绍愉原在兵部衙门做一个主事官,和张若麒同在职方清吏司。虽然张若麒是职方郎中,是主管官,马绍偷是他的部属,但是他两个人关系较密,可以无话不谈。自从张若麒受命监军之后,就推荐马绍愉也来军中,为的是一则遇事好一起商量,二则让马绍愉能够乘机立下一点军功,得一条升迁捷径。马绍愉对于车战本来一窍不通,由于张若麒一手保荐,说他可教练兵车,得到皇上钦准,同他一起来到关外赞画军务。他现在什么事也不做,就住在宁远城中,只等锦州解围之后,因军功获得优叙。
当下他同大家寒暄几句,话题就转到那副对联上。张若麒称赞这副对联的对仗工稳,十分典雅。马绍愉随声附和,赞扬不止。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又是朝中文官,在吴三桂及其幕僚、清客的眼中,说话较有斤两。吴三桂心中高兴,不住哈哈大笑。有一个幕僚说:
“这副对联恰恰是为我们镇台大人写照。镇台大人不但善于舞剑,也喜欢读书,所以这副对联做得十分贴切。”
吴三桂说:“可惜裱得不好。下次有人进京,应该送到裱褙胡同墨缘斋汤家裱店重新裱一裱。”
于是有人建议最好送胡家裱店,说汤家待店虽系祖传,但是近来徒有虚名,裱工实际不如胡家。吴三桂点头表示同意。这时他忽然发现刘子政一直笑而不言,仿佛心中并不称赞。他感到有些奇怪,就问道:
“政翁原是方家,请看这对联究竟如何?”
刘子政说:“近世书家多受董文敏①流风熏染,不能独辟蹊径。这位先生的书法虽然也是从董字化出,但已经打破藩篱,直向唐人求法,颇有李北海的味道。所以单就书法而言,也算上品。可惜对联中缺少寄托,亦少雄健之气。军门乃当今关外虎将,国家干城。此联虽比吟风弄月之作高了一筹,但可惜文而不武,雅而不雄。”
①董文敏——董其昌谥文敏公。
吴三桂心中不快,勉强哈哈大笑。他每遇文官,必请书写屏联。今日已为张若麒和马绍愉准备了纸墨。现在见刘子政自视甚高,便先请刘写副对联,有意将他一军,使他不要随意褒贬。张若麒和马绍愉在旁催促,目的是想看刘的笑话。张若麒在心中说:
“一个行伍出身的老头子,从军前仅仅是个秀才,过蒙总督器重,不知收敛,处处想露锋芒,未免太不自量!”
刘子政看出来大家是想看他的笑话,特别是张若麒的神情令他极其厌恶。他胸有成竹,有意在这件小事上使张若麒辈不敢对他轻视。于是他摇摇头,淡淡一笑,表示推辞,说他少年从军,读书不多,未博一第,实不敢挥毫露丑,见笑大方。吴三桂说:“请政老随便写一副,留下墨宝,使陋室生辉,也不负此生良遇。”
张若麒也含着讽刺的语意说:“政老胸富韬略,闲注兵书,足见学养深厚,何必谦逊乃尔!”
刘子政不得已又一笑,说:“既然苦辞不获,只好勉强献丑了。”随即略一沉思,挥笔写成一联,字如碗大,铁画银钩,雄健有力,又很潇酒,不带半点俗气。一个幕僚摇头晃脑地念道:
常思辽海风涛急
欲报君王圣眷深
吴三桂大为叫好,众幕僚也纷纷叫好。张若麒心中暗暗吃惊,不敢再轻视刘子政非科甲出身。
吴三桂又请张若麒写副对联。张自知一时想不出这样自然、贴切、工稳,寓意甚佳的对联,只好写副称颂武将功勋的前人对联,敷衍过去。马绍愉坚辞不写,吴三桂也不勉强。
吴三桂问刘子政:“制台大人有何钧谕?”
“事关军机。”
众人一闻此言,自动退出。
张若麒问:“我同马主事也要退出么?”
刘子政说:“大人是钦派监军大臣,马主事赞画军务,自然都无回避之理。”他转过眼睛望着吴三桂,接着说:“制台大人命学生向军门说的是两件事:一是要军门务必留下一位谨慎得力将领,防护粮草;二是请军门奉劝左夫人不要随大军去救锦州。”
吴三桂说:“家舅母一定要去,实在无法劝阻。前天我多说了几句,她就将我痛责一顿,说我不念国家之急,也不念舅父之难。”
大家谈到左夫人,都觉得她在女流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虽然并不带兵打仗,却是弓马娴熟,性情豪爽,颇有男子气概。几年之前,她知道祖大寿在大凌河作战被俘,投降了满洲,被皇太极放回锦州。祖大寿假装突围逃回,答应将锦州献给清朝。左夫人坚决反对投降,劝祖大寿说:“你既然回来了,投降之事可以作罢。我们死守锦州,你自己向朝廷上表谢罪,把你如何战败被俘,不得已投降建虏,赚回性命,仍然尽忠报国,这一片诚意,如实上奏,听凭皇上处分。事关千秋名节,万万不可背主降敌!”后来祖大寿果然听她的话,将被俘经过上奏皇上。崇祯特意赦免他的罪,仍叫他驻守锦州。这件事在辽东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所以大家谈起左夫人,都带有几分敬意。张若麒和刘子政自从到宁远城以来,也经常远远望见左夫人,虽然年逾五旬,却能开劲弓,骑烈马,每日率领仆婢,出城练习骑射,也知道她家里养了二三百个家丁,成为死士,武艺精强。
张若麒赞同左夫人去,认为援锦必可得胜,此去并无妨碍。刘子政摇头表示不同意,认为援锦胜败现在还看不出来,前路困难甚多,不必让左夫人冒此凶险。张若麒说:
“政老未免过于担忧。我们这一次用兵与往日不同。洪总督久历戎行,对于用兵作战,非一般大臣可比。另外八个总兵官,俱是久经战阵,卓著劳绩。十余万人马,也是早已摩拳擦掌,只待一战。解锦州之围,看来并不如政老所想的那么困难。一旦大军过了松山,建虏见我兵势甚强,自会退去。若不退去,内外夹击,我军必胜。”
刘子政冷冷一笑说:“自从万历末年以来,几次用兵,都是起初认为必胜,而最后以失败告终。建虏虽是新兴的夷狄,可是在打仗上请不要轻看。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我们今日正要慎于料敌,先求不败,而后求胜。我军并非不能打胜,但胜利须从谨慎与艰难中来。”
张若麒力图压服刘子政,便说:“目前皇上催战甚急,我们只有进,没有退;只能胜,不能败。只要我军将士上下一心,勇于杀敌,必然会打胜仗。岂可未曾临敌,先自畏惧?政老,吾辈食君之禄,身在军中,要体谅皇上催战的苦心。”
刘子政立刻顶了回去:“虽有皇上催战,但胜败关乎国家安危,岂可作孤注一掷!”
“目前士气甚旺,且常有小胜。”
“士气甚旺,也是徒具其表。张大人可曾到各营仔细看看,亲与士卒交谈?至于所谓小胜,不过是双方小股遭遇,互有杀伤,无关大局。今天捉到虏军几个人,明天又被捉去几个人,算不得真正战争。真正战争是双方面都拿出全力,一决胜负,如今还根本谈不到。倘若只看见偶有小胜,只看见抓到几个人,杀掉几个人,而不从根本着眼,这就容易上当失策。”
吴三桂看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持不下,刘子政已经有几番想说出更厉害的话,只是暂时忍住而已,再继续争持下去,必然不欢而散。他赶紧笑着起身,请他们到花厅入席。
在酒宴上,吴三桂有意不谈军事,只谈闲话,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几个歌妓出来侑酒,清唱一曲,但终不能使酒宴上气氛欢乐。于是他挥退了歌妓,叹口气说:
“敝镇久居关外,连一个歌妓也没有好的。你们三位都是从京城来的,像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们的眼下。什么时候,战争平息,我也想到京城里去饱饱眼福。”
下边幕僚们就纷纷谈到北京的妓女情况。张若麒为着夸耀他交游甚广,谈到田皇亲府上喜欢设酒宴请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马绍愉与田皇亲不认识,但马上接口说:
“田皇亲明年又要去江南,预料必有美姬携回。吴大人将来如去北京,可以到皇亲府上以饱眼福。”
吴三桂笑着说:“我与田皇亲素昧平生,他不请我,我如何好去?”
张若麒说:“这,有何难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诉田皇亲设宴相邀,以上宾款待将军。到那时红袖奉觞,玉指调弦,歌喉宛转,眼波传情,恐将军……哈哈哈哈!”
吴三桂也哈哈大笑,举杯敬酒。宾主在欢笑中各饮一杯,只有刘子政敷衍举杯,强作笑容,在心中感叹说:
“唉,十万大军之命就握在这班人的手中!”
吴三桂笑饮满杯之后,忽然叹口气说:“刚才说的话,只能算望梅止渴,看来我既无缘进京,更无缘一饱眼福。”
张若麒问:“将军何出此言?”
吴三桂说:“张大人,你想想,军情紧急,守边任重。像我们做武将的,鏖战沙场才是本分,哪有你们在京城做官为宦的那样自由!”
张若麒说:“此战成功,将军进京不难。”
马绍愉紧接着说:“说不定皇上会召见将军。”
吴三桂不相信这些好听的话,但是姑妄听之,哈哈大笑。
这时忽报总督行辕来人,说制台大人请刘老爷早回,有要事商议。刘子政赶快起身告辞。吴三桂也不敢强留,将他送出二门。席上的人们都在猜测,有人说:
“可能从京城来有紧急文书,不然洪大人不会差人来催他回去。”
张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陈尚书得到了他的密书,写信来催洪承畴火速进兵。但他对此事不露出一个字,只是冷言冷语地说:
“不管如何,坐失戎机,皇上决不答应。”
大家无心再继续饮酒,草草吃了点心散席。张若麒和马绍愉正要告辞,被吴三桂留住,邀进书房,继续谈话。
正谈着,左夫人派人来告诉吴三桂,说她刚才已面谒洪制台大人。蒙制台同意,她将率领家丁随大军去解锦州之围。并说已备了四色礼物,送到张大人的住处,交张大人的手下人收了,以报其催促大军援救锦州之情。张若麒表示了谢意。
吴三桂趁此机会,也送了张若麒、马绍愉一些礼物、银子。他们推辞一阵,也都收下。吴三桂平素十分好客,特别是喜欢拉拢从北京来的官僚,所以每逢有京官来此,必邀吃酒,必送礼物,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第二天早晨,洪承畴偕同总监军张若麒率领大批文武要员和数千名督标营的步骑精兵从宁远出发。吴三桂率领一群文武官员出城送行。
张若麒同马绍偷走在一起。马绍愉不相信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