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3:59      字数:4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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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入流——明代官阶最低的是从九品,从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②坐馆——在家塾或私塾中当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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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早饭后我要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我这里来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
  “敝寓也不清静。兄可知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
  “有。西长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
  “好。我作东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
  “一定不误!”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未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人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觉得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究义气。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却喜欢像尚炯这样的人,并喜欢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来到梁苑春,叫堂信找一个雅静房间,坐下等候,过不多久,金星来了。一见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两银子,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医生拦住,说:
  “自古朋友有通财之义。区区微数,何足挂齿!兄肯笑纳,足见对弟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这一点银子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莱。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莱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问:
  “杨赞画的病情如何?”
  医生笑着说:“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胆说句话:用不着再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金星也大为高兴,说:“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这样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为朝廷保存一点正气!”
  “不过,朝廷如此无道,别说留得一个杨伯祥,即令有十个杨伯祥,有何作为?何况他也只是在反对与满鞑子议和这一点上较有骨头,在其他军国大事上未必是一个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国势一天比一天……”
  金星赶快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到处是东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
  “我看这个地方还清静,不大有人进来。”
  “不管如何,小心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声问:“昨天不曾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
  “已经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启东,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
  “请兄略谈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总之,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一样,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
  “据你看,是不是气数尽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大明必亡”四个字,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但不知鹿死谁手耳。”
  尚炯笑着说:“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叹口气说:“徒见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这么说。当洪武爷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有点吃惊,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你这话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闯”字。
  金星问:“何以见得?”
  “洪武爷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
  “请详言之,”金星说,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尚炯是那样地敬爱李自成,并且自认为对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谈起自成就不禁眉飞色舞。金星起初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刚听了关于自成的几桩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面轻轻一敲,脱口而出地小声说:“好!好!”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有活鲤鱼,来一个吧?”
  “别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作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金星喝了一羹匙,说:
  “咱们快回到本题吧。请快继续说下去,”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阳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崇祯九年,”尚炯又说,“十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风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
  “难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
  “那末他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
  “哼,你简直想不到!”医生兴奋地喝干一杯酒,接着说:“他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他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你倘若贪污一两银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当众吩咐完毕,率领人马离去。你说,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几个?比之本朝大祖爷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来,十一杯!”同尚炯对饮了一杯之后,他连说:“想不到!真想不到!”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还有么?”
  “有,有,可惜一时说不完。启翁,咱们且不管知县肯不肯听他的话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赈济城中饥民。从此以后,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仅穷苦百姓爱戴他,让众多的清寒士于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十八子做事,就会从大处着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说了一阵,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介绍:“敝东十八子做的只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连连点头说:
  “我也听到人们说他有勇有谋,不贪色,不爱财,与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队也不很烧杀奸淫,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不凡人物。看起来他倒是胸怀大志,非赤眉、铜马①可比。像他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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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赤眉、铜马——王莽的新朝末年,两支重要的农民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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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值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
  “请问,兔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
  “启翁,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尚炯望着金星问。
  “两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金星对堂倌吩咐毕,转向医生笑着说:“这是咱们河南馆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用,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但是他还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鲜汤,问:
  “这碗汤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换一碗吧?”
  尚炯一看,汤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说:“不是不合口味,是我们忘记喝了。端去热一热,上鱼的时候一起端来。”
  跑堂的答应一声,左手端汤,右手提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来把门帘子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着低声说:
  “像十八子这样的人,倘若得到几位有学问的人辅佐,那就如虎生翼,说不定会成大气候。自古成大事、建大业者,宁有种乎?虽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这句话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窝里,他赶快说:“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刘伯温这样的人物,他时常同弟谈到这一点,真是寝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谈到过你,他十分渴慕,说,‘咱如今池浅不能养大鱼,何敢妄想?倘获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临来时候,他再三嘱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够看见牛举人,务请代我致仰慕之意。’启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贤如渴!”
  “啊啊,没想到你们还谈及下走①!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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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走——即奴仆,古代士大大对朋友的自谦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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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炯不知道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