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3:59      字数:4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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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慧梅十三岁这年,农民军在高迎祥、张献忠和李自成的领导下打到了滁州附近,她和十二岁的弟弟被一股农民军掳去。恰好在路上遇见了高夫人,看见她生得聪明俊俏,体态麻利,问了她的身世,把她要出来,留在自己身边。她的弟弟也送去参加了孩儿兵。后来农民军攻克了凤阳皇陵,俘虏了一班皇家乐工,都是大小太监。因为高夫人很赏识慧梅的音乐天才,就叫一位善吹笛子的太监给她一些指点,从此她的笛子更吹得出神入化。小张鼐那时在孩儿兵中做小头目,在皇陵得到一只笛子,是北京宫中一百七十年前的旧物,由一个钟鼓司①的太监带到了凤阳皇陵,笛身用最乞贵的建漆漆得红明红明,在月光下可以瞧见人影。上边刻有刀法精细的春山牧牛图,还有赵于昂体两行娟秀的题字,上题宋人诗句“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下题“成化元年制”。画的线条嵌成石绿色,题字嵌成赤金色,虽经历一百数十年,色彩如新。笛尾是一段象牙,整个笛子显得十分典雅。张鼐把这件宝物送给了慧梅。她喜欢极了,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般爱护它。她喜爱它,第一,因为它是宫中御物,形式典雅,音色优美;第二,因为它上边刻的图画常使她想起来在滁州几年的辛酸生活;第三,因为它是张鼐送给她的,而她在心中暗暗地爱着张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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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钟鼓司——执掌音乐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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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前,她的弟弟不幸在西番地阵亡了。从此,她在人世上只剩了三位亲人,第一位亲人是高夫人,慧梅把她当救命的恩人和母亲看待。第二位亲人是慧英,慧梅把她当做了同胞姐姐。第三位亲人是张鼐。但是尽管她爱他,暗中关心他,有时在梦里梦见他,却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流露过一丝与众不同的感情,所以张鼐对她的无限深情竟然毫无所知。高夫人也曾有意把她配给张鼐,但是一则因为他们的年纪还不大,二则因为战事紧张,只是这么想过,并没有说出口来,连闯王也不知她有这个意思。
  她吹了好长一阵,知道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都来到附近倾听,便离开柴门,走到院里,对着茅屋把最后的一段吹完。她不是怕别人偷听,而是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里噙着热泪。当她吹完以后,揩去挂在睫毛上的泪珠,望着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条儿出神。这时太阳又暖了一些,每个冰凌条儿都在扑嗒扑嗒地落着水滴。
  尽管邻居们天天同慧梅见面,大家还是怀着新鲜的感情和好奇心走到门口,隔着柴门和竹篱看她。二毛领着两三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院,试探着走到她的身边,仰着望她的脸,也有的悄悄地把她手中的笛子摸了一下。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在二毛的前额上轻轻一戳,问:“你不认识我?”孩子们像一群山雀似的,呼隆一声飞出了柴门。一个小男孩因为骑有竹马,绊着石头跌了一跤,但没有哭泣。
  慧梅正要往屋里去,有人在柴门外叫了一声:“姑娘,你一个人在家么?”她赶快转过身来,看见是本村的卖婆王大娘着篮子,笑嘻嘻地向院里走来,她忙给王卖婆搬一把小椅子让她坐在太阳地里,小声问:
  “王大娘,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上住在女儿家里,离这里八里路。今早一清早吃个窝窝头就回来,路难走,刚回到村里。别人都不要我惊动你,我只好躲在这近处等候你将笛子吹完,姑娘,我从来没听见过吹笛子吹得这么好。要是春天你在咱这山里吹,准定使百鸟来朝!”
  慧梅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小声问:“去到潼关了么?”
  “自然去啦。”
  “可得到重要消息?”
  “消息重要得紧,姑娘,你快请夫人回来,我要向她禀报。你看,我进了村一直到这里来,连自己的家都顾不得回!”
  慧梅平日极其挂心闯上和张鼐的下落,这时因不知是吉是凶,只是心跳,不敢往下打听。她跑出柴门,站在苔藓斑驳的悬庄上,望着前川,横着笛子用力吹了一口气,激越的声音一直越过前川,在对面的高山上荡回来,余音不尽地散人大主。随即,她看见慧英在马上向她这边望,她迅速抽出主剑,在阳光中挥舞三丁。看见慧英也用剑挥舞三下,她跑回小院,兴奋地对卖婆说:
  “大娘,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夫人马上就回来啦。你自己烤火。”
  川里有一条河,河身又宽又浅。冬天河水枯竭,只见乱石堆积。偶尔有积水的地方,也已经上了实冻,厚冰上覆盖着一层白雪,河边是一条由乱石中踏出来的路,有些地方盖着雪,有些地方雪被风吹到路边或路中间,堆成雪堆。阳光照在雪上,闪着耀眼的银光。
  这些天来,寂静的山村,窄小的茅屋,对高夫人来说简直像监狱一样,把她闷得要死。如今一到这条路上,她感到心情豁然开朗,仿佛从今天或明天起就要开始恢复她的马上生涯,像鸟儿一样在无边的天空中自由飞翔,她在开始的时候只让玉花骢缓缓奔驰。过了一阵,她把缰绳稍微一松,同时把鞭子在玉花骢的耳后一扬,玉花骢完全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而且这意思正合乎它多天来的心愿,于是它四蹄腾空,像流星似的向前飞奔。慧英吃了一惊,只恐怕高夫人的右腿尚未好,在路上遇到什么险阻时会操纵不灵。她在自己的黄骠战马上加了一鞭,紧紧地跟了上去。兰芝的马看见前边的两个同伴都飞奔起来,自己纵然是匹骟马,也不示弱,紧随在黄骠马的尾后。慧英迅速地回头望一眼,大声叫:“兰芝,抱紧鞍桥!”路是坎坷的。三匹战马常常不得不从石头上,雪堆上,以及坑洼处飞跃而过。愈是颠簸,愈是惊险,高夫人愈是畅快,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多少天她没有像这样骑马了!为着减少颠簸,她让臀部离开鞍子。几乎是站立在镫子上,却把身子俯向前去,就在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她的右腿不能像左腿一样地多用力。但是她故意不断地把力量放在右腿上,好像故意同自己的伤痛找别扭。有时她咬咬牙,有时她皱皱眉头,一次,两次,三次……她顽强地忍痛试验,最后她证明自己差不多可以经受住长途颠簸,也可以操纵烈马了,那心中的高兴简直像破开了中部风阳。
  这样跑了几趟,然后高夫人略微地动了一下缰绳,坐在鞍上,玉花骢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把速度放慢,平稳地继续奔驰,慧英看见高夫人差不多能够像平日一样随心自如地操纵骏马飞奔在坎坷的道路上,心中自是高兴,但还是禁不住关心地问:
  “夫人,你的右腿还是很疼吧?”
  “哪里!只稍微有一点儿疼!”就在这当儿,高夫人感到一阵疼痛,好像伤口周围的肌肉在发烧,在跳动。但是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望着慧英说:“再过三五天,慧英,咱们就杀出崤山,让官军知道我并没有死!”
  慧英笑着说:“夫人,真是奇怪,怎么官军会谣传说你已经阵亡了呢?”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巴不得咱们这些人一个个早日死净。”
  停了片刻,慧英又说:“可是冲过河南边境的那一仗也真够险了,要不是你那样沉着,亲自督战,全队人马说不定都死在那里。谣言说你先中了箭,随后自刎而死,倒不是完全没有一点谱儿呢。”
  高夫人笑一笑,但没有回头望慧英,也没说别的话。这次突围,遭遇是那样艰险,死伤是那样惨重,至今想起来好像是一场噩梦。她缓辔驰着战马,默默地回想着一些往事。灿烂的阳光在她的眼睛里失去光辉,好像她又置身在一个杀声动地、月色苍茫的夜晚,一些激动心弦的场面和一些人影跳出她的眼前,同时一些永难遗忘的话语、喊声和刀剑的碰击声出现在她的耳边。想着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眷属,特别是想起来贺金龙等一群抵挡追兵、至死不退的英雄好汉,她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但过了片刻,她又想着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开丈夫单独率领一支人马作战,如果在危急万分时她慌了手脚,或者她扔掉大家逃命,今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唉,那太可怕了,日后也没脸再看见闯王和全体将士!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说:
  “自成!你如今在哪儿?在哪儿?唉,我没有一刻不在挂念你!”
  她猛一抬头,才知道玉花骢已经信步走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停住了。她感到双脚在镫子间冻得生疼,便牵着马蹓了一会儿,把缰绳往鞍上一扔。在马旁边踏着碎步,走来走去,并且不时地顿着双脚,哈着双手。她还在思念闯王,心绪缭乱,愁眉不展,对于慧梅和慧英的“打暗号”根本没注意。慧英走到她面前,说:
  “夫人,慧梅刚才用剑挥了三下,那是我同她约的暗号:有要紧事请你立刻回去。”
  “有什么要紧事儿?”高夫人望着慧英问。不等她回答,随即吩咐说:“好,上马!”
  王卖婆被高夫人派到潼关去探听消息,在潼关住了两天,探明白官军既没有捉到闯王和任何重要将领,也没有在战场上寻到他们的尸体,倒是谣传闯王的余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军注意。她还说,洪承畴和孙传庭率领五万官军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内,得到报告,就派贺人龙率领两千人马星夜赶回,进行搜剿。贺人龙几天前已到潼关,留在潼关的一千多官军也归他指挥,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粮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惊:喜的是,她如今已经确信闯王和高宗敏等几位大将都平安无恙;惊的是,她担心贺人龙追赶到商洛山中,使闯王没法立足。赏了王婆一点银子,把王婆送走以后,她坐在屋中,对着火盆默不做声,心中像翻江倒海般地激动。二十天来,她几次在夜里梦见闯王和他的左右大将,也曾被血淋淋的凶梦惊醒。这里有高一功和许多将领们的妻子,她们天天烧香许愿,算命打卦,背着她哭泣。她自己常常忍着一肚子热泪对她们说些宽心话。前天半夜,她又梦见了弟弟高一功,仿佛是幼年时代,同在村外的山上放羊。她看见了一只狼向弟弟跑来,正要大声呼喊,却急了一身汗,一乍惊醒。急忙睁开朦胧睡眼,看见弟弟的影子在床前一晃,向门口闪了出去。她披上衣,跳下床,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苍茫的月色照满前川。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吹来,她不由得打个冷颤,重新上床以后,她听着老营卫队在附近巡逻的脚步声,打更声,直到天明不能入睡,暗中流了许多眼泪。如今他是不是也到了商洛山中,同他李哥在一起呢?
  等激动的心情稍微平静以后,高夫人在心中问道:“难道就看着贺疯子去进攻商洛山么?”又想了想,她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而出他说:
  “不能!一千个不能!”
  两个女兵都吓了一跳,望望她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脸上的坚决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慧英小声问:
  “夫人,什么不能?”
  “我是说不能让贺疯子往商洛山去,一千个不能!”高夫人回答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直视着慧英的眼睛,一双细长的眉毛向上扬起,使人从她的眉宇间也能够看出来刚毅的性格。
  “你说,咱们能袖手旁观,让贺疯子率领大批人马往商洛山去么?”她问,好像立等着慧英回答。随即她转向另一个女兵:“慧梅,你说?”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后半步,没有回答。本来么,一个十七岁的腼腆少女对这样的重大事情能说出什么呢?其实,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们回答什么。
  慧英喃喃他说:“夫人,咱们当然不能够对这事袖手旁观,不过……”
  “你们都到外边去吧,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
  高夫人独个儿留在茅屋中,在放着已经绣好的“闯”字大旗的方桌旁边坐下,用右手支着腮巴,默默地寻思一阵。在她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