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6-28 13:59      字数: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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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我!”
  “是,也为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人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碎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一拍,伸出一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需要我老张送一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一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于?”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一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撑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一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①,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一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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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杀贪官污吏——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即张可旺)于1609年给南明永历帝的奏疏上说:“先秦王荡平中土,剪除贪官污吏。”先秦王就是指的献忠,孙可望在云南也曾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自称是“恪遵先志”。可惜张献忠的斗争口号一直没有像李自成那样继续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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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献忠截断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一个文官武将,不间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一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一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一阵,把大腿一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一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一只眼睛在作战中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一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①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一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一点:让我暂时能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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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薛国观——陕西韩城人,当时是辅臣,不久任首辅,后来被崇祯赐死。详见《李自成》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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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笑着说:“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钱,拿出来一部分养兵,一部分周济穷人就好啦。我们要成大事,
  应该首先得民心,用不着拿钱买朝廷的心。敬轩,你想收买满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胃口如何填得满?你的钱扔进大海里啦。”
  “扔迸大海里还会听见响声,扔进他们的口袋里有时连响也不响。”
  李自成诚恳地说:“损失一些金银珠宝还是小事,重要的是丧失了咱们起义领袖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背离了起义宗旨,也给各地造反的人们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因为咱俩是老朋友,在战场上共过患难,所以我才这么直言无忌。敬轩,你可莫见怪啊!”
  张献忠点头说:“李哥,你说得对,说得对。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个投降的孬名儿。这几年因为我老张的名声大,众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我是替自己名声抹黑啊,还要低三下四地应付那些王八蛋们!”
  自成又说:“虽然你走这着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赶快挽回还来得及。敬轩,我再奉劝一句:一生名节所关,你千万莫再这样下去!”
  献忠点点头,但没做声。
  “曹操怎么样?”自成问。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只花了不多钱,买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监①李继政替他向熊文灿写了一封书子,又给熊文灿送点礼物,另外没花一个冤枉钱,就占据几县地盘安安稳稳地住下来啦。老熊反而将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县知县郝景春找他劝说,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游击将军,说他是诚意投降。妈的!有我张献忠在东边做屏风,替他遮风挡寒,他躲在大山里边安闲自在地享福啦。”献忠又笑了起来,他的眼色和笑声里带着鄙视,但又流露着亲切,分明很赞许曹操对朝廷的狡猾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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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太和山提督太监——太和山即武当山。明朝皇帝派一太监驻守武当山,称为“提督太监”,掌管祭祀和修建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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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算以后怎么办?”
  “哼,还不是坐在山里边观望风色?熊文灿要调他出来立功,他不肯出来,说他不愿做官,也不要朝廷粮饷,只愿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里做农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乐业过日子。你瞧,多会应付!可是,只要咱老张干起来,他就得跟着一起干,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等我准备好了以后就动手。”
  “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张献忠心里说,你现在是输光了,巴不得我老张干起来,闹得四处起火,八下冒烟,你好趁火打铁。我偏不急!于是他装做不大在意的样子说:
  “说不准啊,走着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问,淡淡一笑,从桌边站起来,背着手走近一个书架,随便欣赏着那些带布套的和带夹板的、排列整齐但顶上蒙着一层灰尘的书,心中却在想着如何趁今晚将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长梦多。献忠在他的背后忽然说道:
  “李哥,你真是有胆气!”
  自成转过身来:“什么有胆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打垮了以后不躲藏起来,竟然敢跑来谷城见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何不敢来见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惊,坐下去笑着说:“如果有丝毫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会来谷城。”
  “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难道不怕万一我张献忠翻脸不认人,对你下毒手?”
  “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万一。在我们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刘国能和李万庆那样在披一张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卖友求荣,无耻之极,其余众多真正的英雄豪杰,从来没有黑过朋友的,何况你张敬轩?什么话!”
  “要是俺老张处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会让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人没一个人不盼望我快来找你,共商大计。他们都说,只要咱弟兄俩能够携手,明朝官军虽多,就再也不会把咱们各个击破。”
  “可是人们都说在十三家义军中咱俩是两雄不并立,互相不服,再说,这两三年咱俩又起了生涩①,撕破过面子,难道捷轩他们都不想到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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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牛涩——在北方口语中,铁器生了锈叫做生涩(例如董解元《西厢记》卷二:“生涩了雪刀霜尖”。)朋友间发生不和,好像生了锈,就说是犯了生涩。一般群众是不说“芥蒂”或“龃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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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敬轩,你也大把我那边的朋友们看低了!”
  “怎么看低了?”
  “在他们看来,咱俩虽然曾闹过意见,伤了面子,但是牙跟舌头还有时不和哩,何况是朋友相处?这是家里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敌当前,同心协力还怕迟误,谁还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张献忠继续目光炯炯地逼着自成问:“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俩终究要争江山呀!难道天有二日么?”
  李自成完全没料到献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