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3-06-28 13:59 字数:4759
第一章
崇祯十一年①十月初三日晚上,约摸一更天气,北京城里已经静街,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①崇祯十一年——即公元1638年。本书内所有的年月日都依照中国的传统习惯,使用皇帝年号和阴历。
城头上非常寂静,每隔不远有一盏灯笼,由于清兵已过了通州的运河西岸,所以东直门和朝阳门那方面特别吃紧,城头上的灯笼也比较稠密。城外有多处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从远远的东方,不时地传过来隆隆炮声,好像夏天的闷雷一样在天际滚动。但是城里的居民们得不到战事的真实情况,不知道这是官兵还是清兵放的大炮。
从崇祯登极以来,十一年中,清兵已经四次人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尽管东城外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城内有兵马巡逻,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仍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离皇城较近的府第中,为着怕万一被宫中听见,在歌舞佰酒时不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然后向神秘的太空飞去。主人和客人们停杯在手,脚尖儿在地上轻轻点着,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歌喉一停,他们频频点头称赏,快活地劝酒让菜,猜枚划拳,他们很少人留意城外的炮声和火光,更没人去想一想应该向朝廷献一个什么计策,赶快把清兵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庙后院中古柏树上和煤山的松树上的仙鹤,被炮声惊得不安,时不时成群飞起,在紫禁城和东城的上空盘旋,发出来凄凉的叫声。
北京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两天来又从通州和东郊逃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着害怕冻死,挤做一堆。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大爷,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但当五城兵马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从上月二十四日戒严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死亡,多的竟达到二三百人。虽然五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今夜刮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葬场中?
今天晚上,崇祯皇帝是在承乾宫同他最宠爱的田妃一起用膳。他名叫朱由检,是万历皇帝的孙子,天启皇帝的弟弟。虽然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八岁的青年,但是长久来为着支持摇摇欲倒的江山,妄想使明朝的极其腐朽的政权不但避免灭亡,还要妄想能够中兴,他自己会成为“中兴之主”,因此他拼命挣扎,心情忧郁,使原来白皙的两颊如今在几盏宫灯下显得苍白而憔悴,小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一连几夜,他都没有睡好觉,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一直在乾清宫批阅文书。在他的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时,都是整年不上朝,不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国家大事交给亲信的太监们去处理,到了他继承大统,力矫此弊,事必躬亲,但是由于他所代表的只是极少数皇族、大太监、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与广大人民尖锐对立,而国家机器也运转不灵,所以偏偏这些年他越是想“励精图治”,越显得是在抛心力,一事无成,只见全国局势特别艰难,一天乱似一天,每天送进宫来的各样文书像雪花一般落上御案,为着文书太多,怕的省览不及,漏掉了重要的,他采取了宋朝用过的办法,叫通政司收到文书时用黄纸把事由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这样,他可以先看看引黄和贴黄,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详阅全文,可是紧急军情密奏和塘报①,随到随送进宫来,照例没有引黄,更没有贴黄。所以尽管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仍然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文书,睡觉经常在三更以后,也有时通宵不眠。今天,他整整一个下午就没有离开御案。
①塘报一明代兵部在各省设提塘官,专管军事情报,又在各府县设塘马,担任打探军情和传送军情报告。所以关于军情的报告就叫做塘报。
有时他觉得实在疲倦,就叫秉笔太监把奏疏和塘报读给他听,替他拟旨,但是他对自己左右的太监们也不能完全放心,时常疑心他们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里,所以他稍微休息一下,仍旧挣扎精神,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谕的稿子由内阁辅臣代拟,叫做票拟。崇祯对辅臣们的票拟总是不很满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笔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来就心情烦闷,偏偏事有凑巧,他在一位阁臣的票拟中看见了一个笑话:竟然把别人奏疏中的“何况”二字当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笔改正之外,又加了一个眉批,把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称“饱学之士”的阁臣严厉地训斥一顿。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不由得又想了起来,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头上更增加了不愉快。这时,他觉得还是过去的首辅①周延儒和现在的辅臣兼兵部尚书杨嗣昌是不可多得的干练人才。
①首辅——洪武年问朱元漳借口宰相胡惟庸谋反,废除宰相制,而由几位大臣组织内阁,称做“阁臣”或“辅臣”,其首席阁臣称做首辅。
饭后,田妃为要给皇上解闷,把她自己画的一册《群芳图》呈给他看。这是二十四幅工笔花卉,崇祯平日十分称赏,特意叫御用监①用名贵的黄色锦缎装棱成册。他随便翻了一下,看见每幅册页上除原有的“承乾宫印”的阳文朱印之外,又盖了一个“南熏秘玩”②的阴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应过要在每幅画页上题几个字或一首诗,田妃也为他的许诺跪下去谢过恩,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时间,也缺乏题诗的闲情逸致。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画册,一边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太监问:
①御用监——明朝宫中内官分十二个衙门,御用监是其中之一。
②南熏秘玩——宫中有一个南熏殿,专藏名贵的书画。
“高起潜来了么?”
“皇爷说在文华殿召见他,他已经在那里恭候圣驾。”
“杨嗣昌还没有到?”
“他正在齐化门①一带城上巡视,已经派人去召他迸宫,马上就到。”
①齐化门——朝阳门在元朝叫做齐化门,明朝人还常常习惯地叫它的旧名。
他把画册交还田妃,从旁边一张用钿螺、玛瑙、翡翠和汉玉镶嵌成一幅鱼戏彩莲图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只碧玉杯,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嘘口闷气。整个承乾宫,从田妃到宫女和太监们,都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田妃多么想知道城外的战事情形,然而她绝不敢向皇帝问一个字。不要说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严禁对国事说一句活。这是规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祯对这一点更其重视,他愁眉不展地喝过几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烦躁而又威严地低声说:
“起驾!”
※ ※ ※
当皇帝乘辇到文华门外的时候,高起潜跪在汉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他说:
“奴婢高起潜接驾!”
崇祯没有理他,下了辇,穿过前殿,一直走迸文华后殿,在东头一间里的一只铺着黄垫子的雕龙靠椅上坐下。高起潜跟了进来,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如果是一般大监,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当然用不着这样多的礼节。但他现在不是在宫中侍候皇上的太监,而是皇帝特派的总监军,监督天下勤王兵对清兵作战。
“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祯问,“炮声好像又近了。”
高起潜跪着回答说:“东虏①兵势甚锐,今天已经过了通州,看情形会迸犯京师。”
①东虏——明朝因满洲在北京城东北,称之为东虏,含有轻蔑的意思。书中人物对话中的“满鞑子”,“鞑虏”等,都是当时人对满族统治阶级和清兵侮辱性的称呼。
有片刻工夫,崇祯默不做声。其实,外边的军情他随时都能够得到报告,用不着间高起潜。不过为保持他的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来他急于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昌平要紧,”他慢吞吞他说,“那是祖宗的陵寝所在,务必好生防守。”
“请皇爷放心。卢象升的宣、大①、山西军队已经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紧了。”
①宣、大——明朝边防上的一个军区,辖宣化和大同两巡抚,军区司令官称为总督,驻阳和,卢象升兼管山西军区,所以山西军队也归他指挥。
又沉默一阵。崇祯从一位宫女手里接过来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一只天青色宣窑暗龙杯,欣赏着精美的名贵艺术。高起潜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着皇上自己先提起来那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日后皇上的主意一变,自己会吃罪不起。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都没有一点声音,偷偷地打量着皇上的面部表情和他的端详茶杯的细微动作。他们都知道皇上会向高起潜间什么机密大事,但是他们没看见皇上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动地回避出去。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平日不需要等待皇上开口,他们会根据他的眉毛川良梢、嘴唇或胡子的任何轻微动作行事,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当皇上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的时候,一位宫女立刻走前一步,用双手捧着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来,小心地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在一两秒钟之内蹑着脚退了出去。
现在文华殿里只剩下皇上和高起潜两个人了。崇祯站起来,在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沉重的低声说:
“高起潜,你这几年常常出外监军,还有一些阅历。朕叫你总监天下勤王兵马,这担子不轻啊。你可得小心办事,驱逐鞑虏,保卫京师,万不可辜负朕意。”
高起潜很明白皇上只是希望他“小心办事”,并不希望他勇猛作战,而且他自己也确实很怕清兵,但是他用慷慨的声调回答说:
“奴婢甘愿赴汤蹈火,战死沙场,决不辜负皇爷多年来豢养之恩。”
崇祯点点头,在龙椅上坐下去,小声说:
“起来吧!”
高起潜又叩了一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等候皇上同他谈那个机密问题。就在这时候,在明亮的宫灯下边,我们才看清楚高起潜是一个身材魁梧,没有胡须的中年人,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但由于保养得好,面皮红润,看起来只像有三十出头年纪。同崇祯皇帝的苍白、疲倦和忧郁的面容相比较,完全是两种情形。
“勤王兵马虽然到了几万,”崇祯突然把谈话转入正题,“但我们既要安内,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历年用兵,国家元气损伤很大,如无必胜把握,还是以持满不发为上策。你是总监军,总要相机进止,不可浪战。”他把“浪战”两个字说得慢一些,响一些,生怕高起潜不够注意,然后停顿片刻,接着说:“如其将这几万人马孤注一掷,不如留下来这一点家当,日后还有用处。”
高起潜赶快跪下说:“皇上圣虑深远,说得极是。奴婢一定相机进止,不敢浪战。”
“使将士以弱敌强,暴骨沙场,不惟有损国家元气,朕心亦殊不忍。”崇祯用不胜悲悯的口气把话说完,向高起潜的脸上扫了一眼,好像在问:“你明白么?”
高起潜深知道皇上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关于那个问题只能点到这里,以下的话必须由他揭开,于是赶快放低声音说:
“皇上是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以今日形势而言,既要内剿流贼,又要外抗东虏,兵力财力两困,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
“外边有何意见?”崇祯赶快问,没等他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