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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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02-17 19:59 字数:5094
“咸阳回不去了,爹爹再给你物色一人,你看可好?”李牧故作轻松,思忖着开口。
她似被针扎到痛楚,顷刻生出支离破碎的痛,直起身子,拢了拢肩上狐裘,绝然摇头,“熙儿已有夫君。”
“傻熙儿,妇人改嫁,乃是天下间平常之事,有何不可?”父亲粗粝指尖摩挲她冰凉面颊,麻麻的触感,熟悉而温暖。她心底却被另一双粗粝大手包围,牢牢裹了心间。
琉熙不曾回答,踏着脚下玉霜无声走回屋去,推门而入。
89几番魂梦与君同
琉熙归赵翌日;宫中竟遣出车马来迎。
赵王迁姬妾如云,但却皆不长情;唯有黛姬夫人,爱之甚笃,宠眷殊厚。赵宫之中;以她为尊;即便王后也要给予三分薄面。
宫中侍者垂首敛眉立于李牧府前;只为恭迎武安君翁主进宫与黛姬夫人相聚。
黛姬幼时随李夫人习舞,与琉熙一处玩闹长大;只是自从琉熙入秦送嫁;两人便再未得以相见。听闻琉熙归来,喜出望外,求了赵王恩许;急急派人来接琉熙入宫饮宴。
一别六载有余,幼时伙伴重逢,悲喜交加。
黛姬屏退左右,独留琉熙。姊妹相倚案边,把酒畅谈。
当年邯郸城中贵戚子弟,多半皆知琉熙嫁于子澶,翩翩雅士,芊芊淑女,佳偶天成。黛姬常侍赵王左右,也尝听闻琉熙后又嫁于蒙骜之孙蒙恬。只这其中曲折,却是无所知晓。好不容易琉熙归来,自然要拉住一一细问明白。
两人边饮边说,不觉已过日暮时分,甜酒芬冽,郁馥芳香,本是不醉人的。饮得多了,却也双颊酽酽,叫人周身暖融软绵。
黛姬搁下玉盏,推杯起身,扯了席上琉熙起来,携手徐步下阶,走入琼庭杏林,“还记得幼时一起练舞吗?”
琉熙微醺眯眼,明眸半睐半阖,婉转低头,嫣然抬眼,“怎么会不记得?”
彼此相扶婷婷缓行,一时风急,点点新杏如雪砌落,掉下枝头,沾染美人长裾。琉熙酡红双颊称得一双珀色深眸流波转瞳,氤氲酒气弥漫眼中,万物皆生了迷蒙的色。
一阵风来,杏雨纷扬泼洒,恍惚见到其间英武人影闪动,似是那年太液池边,杏花开得正好,蒙恬玄衣短衫,持剑而立。
琉熙看得痴了,却被黛姬拽过手去,只见她玉腕一转,蔻丹娇艳指向庭间一处,“那是我练舞之处。”
琉熙循着看去,但见林间空地,一面大鼓平置中央,四周小鼓散落,不禁莞尔。分明是她前世甘露殿后景象,微有不同,却是周遭还竖着六面立鼓。
琉熙推开黛姬,褪了白狐裘衣,只一袭绢白帛裾着身,醉眼看她,“可有编钟磬乐?”
黛姬移步架后,亲自执锤为她奏乐,乐工遥遥见了,忙都聚拢过来,各操乐器,鼓乐齐鸣。
琉熙解了腰间素绢铜铃,展臂飞跃鼓上。
“咚”,素绢扬,铜铃舞,击于立鼓之上。
“咚咚”,美人折腰绢轻舞,铜铃堪堪打在鼓上。
“咚咚咚咚……”只听鼓声咚咚,被铜铃砸出清脆回响,鼓上佳人翩翩引袖,痴了众生,醉了天地。
廊下久站两人,一人凭栏远眺,玄袍金镶纹,斜眉入鬓,目如画,生就俊雅无畴容貌,痴痴望着琉熙起舞,竟觉这艳色,万物羞对,百般难描。
情不自禁走下玉阶,步入庭中。
鼓上舞娘于旋身飞舞中停转,醉眼惺忪,恰见林中一人徐徐走近,月华如洗,沐他衣冠,枝叶疏落间离相隔,他似笼在氤氲青纱之中。
“蒙恬,”语声细碎,轻如蚊蝇。
赵迁双眸牢牢定在她身上,昏黄月色晕落,照见她绮颜玉貌,美目转辉。双手分开杏枝,走上前去,将她拽落鼓面。
琉熙霎时清明,睁了眼,将来人看清,“拜见王上。”
赵迁惊愕松了掌上力道,一不留神被她挣脱,方要抬手去扶跪拜的琉熙,她却已退开半步,将黛姬让到跟前。
“爱姬,这是何人?为何她认得寡人,寡人却不认得她?”赵迁笑看黛姬,眼角却犹睨着琉熙。
“王上,这便是武安君的翁主。”黛姬笑颜相答,随在赵迁身侧半步之遥。
“玉娘?”赵迁悠悠开口吐出二字,却是令身侧两人不由一惊。
玉娘乃是琉熙幼时爱称,旁人并不知晓,赵迁悠然唤来,竟似久别重逢。
“颜如玉,鬓如云。好一个武安君翁主!”不及二人回过神来,赵迁已不疾不徐踱步上去,自近处细细打量琉熙,“寡人还以为那金戈铁马,仗剑直行的,定是个金铁般的人儿,不料想却是这水一样的美人。”
琉熙自是知道赵迁喜好美色,七分醉意已醒了五分,连忙又退开一步,欠一欠身借故告退。
步子极快,却觉脚下一滑,险些跌倒。抬脚细看,才借着莹莹月光看清泥地里一枚籽玉如脂。她敛袖捡起地下白玉配饰,转头向随着赵王那人抿唇微笑,“郭大人,你的玉佩。”
话音方落,一阵怔忡,她竟确实将那物件的主人顷刻辨出。
指尖挂落青白玉色,被月色一照,似有水波漾于眼前。再细想时,琉熙一瞬认出,那玉,竟是在秦宫廊道见过。
她眸色冷冷,转向郭开,当日蒙恬曾是说过,这玉乃是秦王使人买通六国重臣所用。既是这玉能在郭开手上,那他,难道早已受贿于秦王。
琉熙不由深想,那日在秦宫廊道不慎打翻宦者手中锦盒,初见此玉时,却已似曾相识。反而观之,前一世,她便应已见过郭开佩戴此物了。
她愈发沉了神色,眼底锋芒夺人,悄然背过身去。
在秦地时,也尝听暗卫间风言风语,暗指郭开受了魏国重金,谗言诬陷廉颇老将军,使得赵王于攻魏大军中解除廉颇兵权,终使老将军背赵投魏。事后赵王怀念廉颇,曾又派郭开去大梁探望,老将军明明龙筋虎骨,却又是郭开,受了楚人贿赂,谎称廉颇已老。
前次琉熙在咸阳,冒万死传回消息,报知邯郸,秦国即将攻赵,还是这郭开,向赵王进言,诬陷父亲欲夺兵权。置强秦军报不顾,使得赵国痛失边城。
她凝了神,回转身时却已是淡淡而笑,“郭大人,你的玉。”芊芊素手已勾着锦绳送上玉去。
郭开温文尔雅笑接,“多谢翁主。”
琉熙侧首婉转一笑,狐裘轻轻搭于肩头,婷婷走远。出了宫门才想起方才甜酒甘冽,不及讨要一壶,留给木子。
想到木子,她心神一松,缓了方才恨意,嘴角不由微掀。
登了?车,阖目养神,却竟真真听得车后有人唤她,“师姐,师姐。”
微微睁眼,嘲弄自己,先是醉眼见了蒙恬,现又醉后听到木子。
莞尔而笑,复又闭了双眸。
“师姐。”清朗语声未远却近。
琉熙惊呼出来,“停车。”
?车骤停处,一道极快极深的影掀帘而入,“师姐。”
“真的是你?”琉熙几乎喜极而泣。
咸阳一别,一别已是一载。
“师姐,我从云梦来。”木子惶急掏出襟内帛。
碎帛血,缕缕散了边际。
琉熙亟亟取过,借着车壁微光看清,却是鲜血写成的四字——真心不变。
“蒙恬,”她深深蹙眉,将碎帛贴于心间。
“蒙大哥现在东郡驻军,我是与他一起出的咸阳,到了东郡连夜赶去云梦。可到时,你却已经走了。”木子抢着说出隐情。
琉熙紧蹙眉间愈发拧成一簇,只两日,却是无缘得见。
她暮然抓了木子的手,央求道,“木子,你再为我送一回信可好?告诉蒙恬,季春月末,到云梦与我相聚。”
木子不假思索应承下来,“好。”
琉熙浓浓笑意透出,想到天外天上的一双儿女,喜极中拉了木子臂膀,想要他转告蒙恬。念头只是一闪,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是夜,木子草草歇在李牧府中。
第二日,天方擦亮,木子便亟亟上路,驰马往东郡而去。
蒙恬得知消息,狂喜跃起,张臂抱住木子,重重拥入怀中,重拳如捶,咚咚砸向木子背脊。
木子一刻不敢耽误,即日折返,顺道又将蒙恬信带回。
数着日子,早早预备,只等相见。
风卷黄沙,刀兵无情,二月刚过,秦国两路大军出三川郡,奇袭赵国,一路直扑邺地,一路奔向太原。
云梦相距邺地不过数十里,初为魏国之地,后被魏国献给赵国,秦国攻赵,复又夺取,成为秦地。
秦赵一起干戈,邺地烽烟必然四起。无论是由邯郸前往云梦,还是东郡前往,便即路途艰险,不能前行。
邯郸上下一片哗然,惊惧声中,秦军已是攻克狼孟、番吾。
李牧急往宫中见驾,商议御敌良策。
出门登车,却已见琉熙男装束冠,坐于车中。
“父亲,熙儿愿同父亲并肩杀敌,卫我赵国。”琉熙深深拜下。
李牧只刹那的迟疑,暖色颔首笑应,“果然是我李氏女子。”
赵迁乍见男装琉熙,眸中一亮,旋即不动声色,只听李牧慷慨陈词,讲演战事。廷议罢了,众人尽皆退出殿外。
忽见一员皂衣侍者趋赶跟随,垂头立于琉熙身侧,谦卑低语,“太后请翁主留步。”
赵王迁的生母,原本乃是邯郸乐伎,深得先王宠爱,先王爱屋及乌,废弃长公子赵嘉,将王位传于赵迁。如此的太后,想来便是当年送芸姜公主出嫁的柳夫人。
回想送嫁之前柳夫人百般刁难,琉熙沉眸一怔,然而太后有请,又不得不往。踌躇再三,却也只能转身跟随宦者往后殿里去。
殿内弥漫郁郁沉香,缭绕纷纭幻影。宦者撤去屏风,柳夫人笑坐台上。
琉熙垂眸上前,跪拜台下,忽听吱呀一声侧门轻开,一道淡淡影子投入,落在她眼前。抬眸处,赵迁玄袍玉冠已到近前。
“琉熙拜见王上。”她恭顺低下头去,伏跪叩拜。
柳夫人笑睨赵迁,挑一丝戏谑的笑,“多年不见翁主,依旧男装丽人。”侧眸眉峰一挑,调笑赵迁,“母后竟不知道,迁儿喜欢飒爽女儿,若是知道,当年必定就留下她了。”
柳夫人素来溺爱赵迁,凡他所爱,必定双手奉上。琉熙自是知道,听到此处,心头凛然一紧。
“太后莫要调笑,琉熙已有夫君。”
“当日你也说你已嫁,入秦却又嫁于蒙恬。”柳夫人嗓音极柔,如琴鸣一般,语声却是冷了半截。
琉熙喉头一紧,惴惴答道,“琉熙确有夫君,并已生养,太后不信,可唤宫人查验。”
90几番魂梦与君同
“哦?”柳夫人语声绵柔;又添几分寒意,裙裾窸窣扶案而起。 琉熙俯身在地;只见她逶迤长裾曳地徐行,已到跟前,“那还不速去咸阳接回?”
琉熙心中百转千回;万念闪过;孩子本就不在咸阳;若是放任赵迁遣人去接,必定扑空。虽说李牧在朝中一言九鼎;如日中天;但欺君之罪,并非儿戏。若说孩子现在云梦,那便更无不接之理;然而,前世里邯郸陷落国破家亡的最后关头就在眼前。能否躲过,仍属未知。论私心,孩子自然是留在云梦为上。
柳夫人就在眼前,虽有万千思绪,却也不及细想,琉熙脱口而出,“只是娇儿太过稚嫩,生下便就夭亡了。”
话已说出,她心上一沉,自此之后,再不能接回孩子共聚天伦。只怕去云梦探望,也要小心行事。
柳夫人一声低哼,裙裾终于转过琉熙眼前,徐步走向殿外。琉熙暗暗吁出一口起来,却被高处伸来的修长手掌惊起,抬首处是赵迁风仪秀彻容貌,他俯身相扶,“你若愿意,寡人不嫌。”
顷刻,落回原处的五脏又被提起,琉熙慌忙伏地叩拜,“琉熙不堪王上如此厚爱。”回话间以额触底,不敢抬眸。
“贱婢!”柳夫人转开的裙角扫过凉意渗渗席面,信手将琉熙下巴捏起,“王上不嫌,你倒不愿!”
“母后,”赵迁温润手指将她俏脸救下,向柳夫人微不可见摇头。
那一世,琉熙伺候赵迁十年,知他不喜用强,他虽不是明君圣主,却也温柔多情,喜音律善击鼓。但眼下赵迁不敢为难于她,恐怕还是另有深意,李牧出征在即,赵国安危,皆系其间。难为武安君的独女,赵迁即便昏聩至极,也不至蠢笨如此。
琉熙极尽谦卑深伏地上,“琉熙愿随父亲出征,为王上分忧。”
殿内良久无声,琉熙冷汗湿了衣衫,直觉冷意透骨。
赵迁白皙修长手指向她伸出,劲力方好握在肘上,将她搀起。入目,是他温软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