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02-17 19:59      字数:5037
  “夫人,”窗下有婢女轻唤。
  琉熙连忙取过火箸拨弄几下炉炭,搅散绢帛灰烬,“何事?”
  “大人要启程了,请夫人往书房话别。”婢女交代完了,转身便走。
  琉熙理一理腰间环佩,绕行屋后,往书房里去。
  到了门外,她垂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笑来。
  今日是蒙恬往东郡迎亲的日子,她不能露出一丝愁苦,即便是透出半分,也可能就此化去蒙恬再娶的决心。
  推门而入,蒙恬却不在屋中。门开处,风雪倒灌进来,顷刻吹散屋内温暖。她急忙关了门,坐到案后等他。
  坐了少时,却也不见他来。反是自己睡意渐起,她垂首盯看微微发福的腰际,不由自主覆手上去。自从有孕,便是总也睡不够,白日里闲坐,也常会懒懒睡去。
  嘴角擎着一丝笑意,琉熙只觉眼睑沉重,垂了眸,入梦不醒。
  屋门洞开处,子澶与蒙恬并肩而入。
  子澶打横抱起琉熙,先行一步走出门外,与蒙恬彼此神光一对,分头而行。
  蒙恬自蒙府大门登车启行,子澶自西北小门悄悄出去。一辆灰蓬軿车早在巷中久候,子澶抱着琉熙钻入车帘之中,车夫扬鞭一催,軿车便辘辘快行,直奔秦宫北门。
  秦宫北门外,云溪翘首等候多时,遥遥望见子澶车来,这才顿觉心宽,亟亟挑了身后车帘。
  子澶也不多言,将琉熙抱入云溪车内,接过云溪递来的皮弁小帽,装作校官,隐入卫戍。
  云溪瞥一眼宫门,远远已见阿璃绛色宫衣摇曳娉婷,众星拱月而来。
  云溪恭敬迎上前去,挑起居中大车厚帘,“请王妃登车。”
  阿璃也不多言,扶着她的手,走入车内。
  车队肃然整齐,向北急行。
  到了咸阳北门,却被守城校官阻拦。
  云溪看一眼熟睡的琉熙,强自稳定心神,跳下车去。
  “云溪,出了什么事?”阿璃不悦声音透过车帘间隙传出。
  云溪紧走几步与守城校官交接几句,才向阿璃回道,“王妃,王上有旨,咸阳四门关闭,一概人等出入,必要搜查。”
  “放肆!”阿璃掀帘而出,眼中肃杀之气大盛,“我奉王命,前去骊山行宫陪伴,谁敢阻我?”
  云溪回身向那校官使了个眼色,那校官忙令军士开启城门,口中连连赔着不是,“末将等不知是王妃车驾,惊扰王妃,请王妃赎罪。”
  阿璃曳地长裾一甩,重又坐入车中。
  车队急行,驶出咸阳,驰入骊山夹道之中。转出夹道时,却已少了一驾軿车。
  子澶脱了身上秦军甲胄,跳上车辙,掉转车头,向南疾驰。
  云溪挑了车帘出来,一手犹是抚着心口,惊魂未定,“幸而先生机警,要我拖住王妃,今日再往行宫。若是熙儿姐姐随着蒙都尉出城,恐怕就被秦兵截住了。”
  “秦王虽不会杀她,可却也不会放她,自然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子澶手中长鞭噼啪作响,将軿车赶得飞快。
  四下扮作卫戍的暗卫连忙也夹马赶上。
  “蒙大人在何处等我们?”云溪问。
  “函谷关内。”
  云溪挑帘向车内看了看,琉熙犹在沉睡,这才稍觉心安,又问子澶,“我们能出函谷关吗?”
  “关隘守军是昔日蒙骜老将军的部署,只要与蒙恬顺利回合,我们就安全了。”说着,又扬了扬手中马鞭,加速前行。
  日渐西斜时,两股队伍终于在函谷关内相遇。
  蒙恬面色铁青,跳下车来,急往云溪车中探看琉熙。见她依旧迷蒙睡着,心头顿时一宽,旋即,又生了担忧,“都大半日了,怎么还在睡?”
  “这熏香够她睡上两日了。”子澶笑答。
  蒙恬冷冷看他一眼,挑帘钻入车内,将琉熙紧紧复紧紧地揽在怀里。
  两股车队合为一股,顺利驶出巍巍秦关。
  他粗粝指尖轻抚她的额间,细细描摹她的眉眼,将她的至美艳丽一一描画心头。
  蒙恬覆上唇去,吮吸她齿间的芬芳。
  此去相离,一别经年,不知要何日方能相见。
  梦中的琉熙似是感知他温暖胸怀,喃喃叫了声,“蒙恬。”意乱情迷中丝丝回应他的吻,细细挑挑,缕缕柔情直抵深心。
  马车于疾驰中慢慢停顿,蒙恬却仍将她拥在怀中,难舍难分地眷恋。
  子澶挑了车帘,打断车内缠绵爱意,“前面便是东郡了。”
  蒙恬语声沙哑,冷冷问他,“你要带她去何处?”
  “李将军现在军中,何况秦赵两国正在交战,路途恐怕不便,我先带她回云梦,日后再从长计议。”
  蒙恬目光仿佛被钉在琉熙颊上,久久流连,半晌后,才几乎哀求着凝望子澶,唇间挤出几字,“替我告诉她。”
  子澶不温不火颔首答应,“等她醒了,我便说。”
  蒙恬屏息静气,似是鼓起周身的气力,才终于从琉熙身边抽离,跨出车帘的瞬间,他禁不住猛一回头,入目却是她睡中温恬的笑。
  87几番魂梦与君同
  古道岔路;一支马队从中分离,一股向北;一股往东,烟尘落处,已是寂寂无踪。
  秦赵宜安、肥下一战;秦军大败;秦将桓齮弃军而逃。
  秦军战败的消息逆着呼啸的朔风;吹入秦都咸阳,传进万阙深宫。
  赵政获知战况;于骊山行宫匆匆折返;雷霆震怒下,公然遣出卫戍,往蒙恬府上捉舀琉熙。
  前去舀人的卫戍自是空手而归。
  赵政盛怒之下;严加追查,守城将士自是据实禀报,咸阳戒严之日,只有两支马队得以出城,一为蒙恬,一为楚妃。
  蒙恬出城,曾遇盘查,随行扈从马车,皆是一一查验无误。
  而楚妃出城,因是宫廷内眷,又是奉王命往骊山伴驾,当日竟无人敢查。
  再细究下去,卫戍之内竟有武官供认,楚妃往骊山路上,曾有?车走散,近身女官云溪,一去不回。
  赵政获悉,即下旨意,囚禁楚妃于寝宫之中,拨卫戍五百骑,追出咸阳,关闭函谷关,缉舀李牧之女。
  只可惜迟了一步,待追兵赶到函谷关前,子澶早已带着琉熙返回云梦山中。
  赵政一腔缀恨无处宣泄,竟不顾华阳太后颜面,将软禁阿璃的宫室门窗钉死,只余一扇小门供宫人出入递送饮食。
  转瞬严冬,风夹雪粒吹冻万物,宫室楼台尽浸在雪白琉璃世界之中,白雪似厚帘,笼罩万重宫阙。太液池化为一泓冰晶寂静,落日余晖熔于无声。赵政孑然坐于殿中,身下只一张兽皮为垫,背靠王台。分明严寒刺骨,偏不让侍臣关上西窗。
  他只独自坐着,仍由风雪倒灌进来,冷得周身木木地发麻,一双细长眸子,却依旧呆呆望着冻成一片的太液池。
  “王上,赵妃求见。”内侍慌忙忙进来,惴惴不安通报。
  “不见。”赵政平平应了声。
  内侍不及转身出去,芸姜却领着扶苏闯进殿门。
  赵政沉了神色,眼底锋锐夺人,“出去。”
  芸姜松了扶苏的手,小小孩童窸窣几步走到父亲身前,窟嗵跪下。
  “求父王饶了两位姨母。”柔弱嗓音却是带着坚毅迫人之力。
  赵政冷冷觑他一眼,目光牢牢定在芸姜脸上,“你教他的?”
  “长公子已然晓事,妾无须教他知恩图报。”她却不跪,直了腰杆,立在殿中。
  “阿璃竟敢私带琉熙出城,放她归赵,我囚禁她在宫室里,已经是从轻发落。”他沉沉低语。
  “芸姜想问问政哥,熙儿有何过错?”她暖了面色,挽裾蹲跪阶前,那神色,似是座上的人,不是强秦的君主,不过是她的夫君。
  赵政有刹那的恍惚,温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将她轻轻攥住,直看进她眼里去。
  殿中良久无声,芸姜倾身上去,将他紧紧拥住,“政哥,熙儿不欠我们的,新政、雍城,她两次救我性命,若不是她,又哪有扶苏?若没有她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保你亲政,又哪里会有今日秦王?若说是一命还一命,即便这次抵过,我们还欠着她两条性命呢!”
  窗外天色已暗下来,余晖沉入冰湖深处。
  “不,是三条。蒙恬也曾救我一命。”赵政喃喃而语,骤然,他眯了深眸,眼底戾气大盛,“可她不该负我!”
  芸姜肃然正色问道,“她又何有负你?”
  “寡人视她为心腹,劝她忠心侍秦。她却暗通赵国,对寡人耍弄伎俩,使我秦军大败宜安、肥下。”赵政暴怒嚷道。
  芸姜沉了面色,抽出被他紧攥的手,“那王上的大军在平阳一战斩杀十万赵军,又算不算有负妾身?又算不算有负母后?”
  赵政迟疑一瞬,却不知如何作答。
  反是芸姜跪上前去,于他膝侧轻语低叹,“赵人为赵,楚人为楚,秦人为秦,无可厚非。熙儿确是向政哥使了计谋,可政哥啊,若不是你谋划在先,熙儿又怎能诱你入了圈套呢?恩恩怨怨,无从计议,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寡人是真心待她!”赵政一时迷茫,带着孩子气的倔强。
  芸姜轻笑,映出明眸斜飞一睨,“她又何尝不是真心待王上?她为了王上,牢也坐过,权臣也笼络过,战场厮杀过,罪名虚担过。王上,王上连国尉大人挂印叛逃都容得下,就容
  不下熙儿吗?”
  赵政侧耳听着,缄默片刻,绽起的一丝笑容,凝定在他颊边,他似是又回到那片南城街市之中,琉熙穿了白缎绛边胡服,金丝面罩隐隐拢住半面玉容,向他抱拳一揖,“王大哥好。”
  芸姜见他换了神色,才接着说,“莫说阿璃十之不知道熙儿被藏在车中,即便早已知道,阿璃又有何错?熙儿与她同门,若不是因为王上,她二人也未必会闹到如此水火不容。她即便是有意包庇夹带,也是情有可原。难道王上就不曾有负于她吗?”
  扶苏乖巧膝行到跟前,小手拽了他的袍裾,轻轻摇摆,“父王,你就饶了两位姨母吧!”
  赵政拉起幼子来,蘀他将袍裾掸净,高声喝道,“赵高。”
  “奴臣在。”赵高自阴影中闪身而出,趋赶上前。
  “放楚妃出宫,召回卫戍。”
  “奴臣遵命。”赵高垂睑拢袖,不着喜怒默默领命出去,阴狠目光与转身时乍现,恰恰落在扶苏眼中。
  孩童抓着父王的手暮然紧了一紧,莫名的恐惧兜头压下。
  王命既出,出征的秦军尽数撤回关内。领军大将桓齮却惧怕秦王威严,不敢归秦,逃亡燕国。
  李牧大败秦军,赵王迁甚为嘉许,封地加爵,李牧一时声威大振,军权独揽。
  蒙恬带着孱弱的新娘自东郡返回关中,却已是一月之后。
  其时,蒙武已然奉命返回三川郡军中,咸阳宫中平静如洗,似是从未起过波澜。
  ﹡﹡﹡﹡﹡﹡﹡﹡绝武﹡﹡﹡﹡﹡﹡﹡﹡
  春去,夏至,秋来。
  咸阳南城坊间传闻不胫而走,蒙都尉府上,入门不过半载的辛夫人病重而逝。
  蒙恬在蒙氏封地择出吉地,将其风光大葬。
  云梦之上,雾霭深处,崖石高耸错落,斜阳染了山林,沉下烟水蒙蒙。
  子澶飞跃峭壁石端,将一袭薄绢风氅兜在琉熙肩上。独立远眺的她含笑回首,消瘦面颊被余晖染上层层光韵。
  两人并立峭石,衣袂迎风,广袖飘举,卓然风礀如在天界。
  琉熙阖目不语,面色沉醉,却已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熙儿,”子澶唤她,“你产后不久,不宜受风,还是随我下去吧。”
  琉熙缓缓抬眸,遥遥望向西边的天际。
  “又在想他?”子澶看她一眼,明知故问。
  琉熙轻嗯,目光却犹在那遥不可见的西方。
  自从回到云梦,琉熙便执意于桃花谷中。每月中偶有数日上到天外天来,她也总孑然临壁而望,双目所盼,徒余西方。
  “熙儿,嫁我可好?”子澶迟疑一瞬,陡然问道。
  琉熙徐徐转回头来,莞尔而笑,微微摇头,“我有夫君。”
  “你回不去咸阳了。”子澶蹙眉,肃然只说一句。
  “师兄,”琉熙讶然将他话语阻住,美眸流波,“我的心和他在一处,无论睁眼还是闭眼,眼前都是他的脸。那是我思念的脸,永生不变的情。”
  子澶无言以对,低咳一声扭转头去。
  琉熙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