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02-17 19:59      字数:4899
  蒙恬倏然与他瞠目对视,眼里似燃烧着两团幽焰,“先生何意?”
  子澶也顾不得蒙恬眼中怒火,直直将话吐尽,“去年,我为秦魏联合攻楚之事,曾往东郡求见辛梧将军。辛梧将军有一爱女,排行老幺,幼时便有不足之症,卧病多年。我曾为她诊病,依当日病情来看,她至多只能再活两年。但东郡故有习俗,未嫁幺女病势,不可藏入祖先之地,只能立孤坟在外。”
  “先生究竟是何意?”蒙恬急问。
  “辛梧将军极爱这个小女儿,不愿她逝后独自立坟,因为一直想为她找个夫婿。可寻常的男子,辛梧将军又难以入眼。”
  蒙恬恍然大悟,“先生的意思是……”
  “我与辛梧将军相交深厚,可为你传递信息。不如你求娶辛梧将军之女,借迎亲之名,便可偷偷将琉熙夹带送出函谷关外。辛梧将军的女儿,早已经重病在身,和你不过就是夫妻之名。等她过世之后,你只要将其风光葬入祖地便可。你看这般可好?”
  蒙恬拍案而起,“此计甚好。只怕玉娘不肯。”
  子澶微怒,“她不肯又如何?我自会调制睡香,到时你悄悄点在屋内,等她睡熟,我们便行事。”
  蒙恬点头称是。
  “事不宜迟,你速速准备聘书,我遣快马往东郡送信。”子澶也随之起身,自衣襟中掏出几个刀币,扔在案上便要走。
  不及出帘,却被蒙恬拽住。子澶不解回首看他,却见他捡起案上刀币,塞回自己手中,复又掏出几个刀币掷于案上。
  秦地风俗,凡同桌饮酒,如视同饮为兄弟者,方可出资付账。
  蒙恬此举,无异认他为兄。
  子澶双手收回刀币,向着蒙恬一抱拳,两人匆匆下楼,各自行事。
  不过五日,东郡回复便来,辛梧将军愿将幼女嫁于蒙恬,吉日已定,坐等亲迎。
  子澶连忙将此信遣人告知蒙恬,以便他见机行事。
  蒙恬接信后,愣愣立于廊下半日,隔着棱窗望着屋内琉熙朦胧身影,身上似有千金巨重,压得他迈不开半分步子。
  屋内琉熙察觉窗外人形,挑了厚帘出来,向他软软一笑,“不冷吗?还不进屋来?”
  蒙恬只得木木随了进去。
  重帘隔开外间三九严寒,屋内拢着炭盆,哄得人脸上一热,化了霜气,湿漉漉的。
  “玉娘,”蒙恬也不往里去,只浅浅站在门内,那伤人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但又不得不说,“东郡太守有一爱女,年方十七,她……我……”
  不曾料想琉熙却盈盈眼波一绕,顾盼间回过身来,款款一笑,“那女子自己可愿意?”
  蒙恬不敢抬眸看她,垂了眼睑有口无心应了句,“愿意。”
  “那便好。”她诺诺点头,转过身去,接着收拾案上竹简。
  蒙恬傻傻立在她身后,只觉心口如有大石,说不出的郁结和痛苦。
  忽而,她又回首笑问,“定了哪天去迎亲没有?”
  他双唇禁不住一颤,似是历经千难万苦才憋出几个字来,“半月之内。”
  琉熙神情如常,仍是款款一笑,应道,“好。”
  “玉娘,我……往军营里去了。”蒙恬只觉炭火哄得他仿佛喘不过气来,恨不能远远逃开去。
  “去吧。”琉熙俯首将案上竹简归拢,一卷一卷放回架子上,平静如初。
  蒙恬掀了帘子,闪身而出,只几个步子,便消失于庭院之中。院中白雪皑皑,冰花裹了枝杈,一庭玉树琼枝,空余足印两行。
  琉熙落了手中竹简,失力跌坐席上,珠泪盈盈,滴落似锦容颜。
  她握拳一记,一记,又一记捶打着胸口,难描的憋闷。似有炭火在心尖炙烤,她仿佛都能听见那“呲呲”声。
  厚帘再度被挑起,琉熙不由一惊,以为是蒙恬去而复归。慌忙抹了泪滴,起身相迎。
  进来的,却是她的心腹婢女。
  “夫人,”那婢女嚎啕痛苦,泣不成声。
  “如何?”琉熙颤栗着问。
  “秦军去的不是平阳,是邺城。”婢女痛不欲生,匍匐砖地之上,哀嚎阵阵。
  “战果呢?”琉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去,跌跪那婢女身前,扯起她的肩膀厉声问道。
  “秦军先扑邺城,扈辄将军却带全部精锐在平阳候敌,待听闻秦军猛攻邺城,才仓促分兵去救。结果大军首尾不能呼应,被秦军全歼于邺城平阳之间。十万赵军,一个不留。扈辄将军……战死了!”
  琉熙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猛然起身,却是一个踉跄,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一口苦水脱腔吐了出来。
  “夫人,”婢女惊呼,连忙将她扶住。
  琉熙心头剧痛,似被利剑洞穿,顷刻与方才隐忍模样判若两人,泪水夺眶簌簌如雨,忽而又笑起来,笑得冷厉阴狠,那笑声却是比哭声更让人心头一凛。
  赵政,居然利用了她,故意将秦军攻赵的消息通过阿璃传出,将赵军引去平阳,秦军则声东击西,直捣邺城。谁能料想,十万赵军只因那小小一封帛书,尽皆落入圈套,命丧战场。
  思及此处,琉熙仰天哀嚎,如同负伤的野兽,发出惨烈的悲鸣。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熙儿,熙儿。”迷蒙中传来熟悉的呼唤。
  琉熙鼻尖嗅到沁人药香,缓缓恢复神识。
  “熙儿,”子澶坐于榻侧帐内柔声低低唤她。
  她翻身坐起,痛哭出声,“师兄,我们都被他骗了,秦军去的是邺城……”她的眼泪如绝堤的怒潮,止不住地汹涌,欲要声嘶力竭地哭喊,却犹是有着一丝清明,只得低低地压着,郁气尽聚在心间。
  她抚着胸口,熬不住那憋闷,又一口苦水吐出。
  子澶也不去顾那弄脏的衣袍,掏出丝绢替她擦拭嘴角。
  “熙儿,不是你的错,不能怨你,不能。”他伸出长臂,替她轻轻拍打背脊。
  他想以他身躯的温暖,容纳她的悲伤,将她心中对这乱世的痛与恨,都尽化在他的宽阔胸怀。
  她却移开身子倚回榻上,伏在枕间嚎啕痛哭,艳丽面容尽埋入染湿的锦被,低低地抑着,不让声音传远去。
  “熙儿,你可愿跟我回云梦去?”子澶突然问她。
  琉熙抬起遍布泪痕的双颊,阖目摇了摇头,“即便要走,我也不能随你去。”
  “为什么?是因为蒙恬?”
  “我跟你回去,会伤了他的心。”说罢,她的泪又汹涌而出,呜咽声却被她用手生生堵在齿间。
  子澶含泪摇头,拉下她掩住口鼻的细瘦指节,“熙儿,你,有身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点很开心的事儿发生,一激动,校对好的稿子忘记发出来了,亲们对不起啊!——早春芳华
  86
  86、几番魂梦与君同 。。。
  珀色瞳眸刹那生了光华;凤瞳转辉,凤眼流波;她唇间翕合似在问他,“真的吗?”
  子澶颔首告知;“你有身孕了,两月有余。”
  琉熙神色却又一时迷茫,不过少时,她扭转头去;款款对子澶一笑;“不要告诉蒙恬。”
  子澶眉峰一挑,但却不能做声。
  “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不愿再去东郡迎娶辛梧将军的女儿。王上对他见疑;只要一日他不再娶;便一日不能分兵。蒙恬志在四方,他是宁可马革裹尸也不愿无功而终的人。建功立业,才是他应该做的事。”琉熙澹定眼眸蓄满如水情深。
  子澶心底无声叹息,她的心里只有他,便如他的心里也只余她一般。
  “师兄,答应我,不要告诉蒙恬。”琉熙柔荑徐徐抚上他纤长指节,冰凉掌心紧紧一按,握住他的手。
  子澶默然颔首。
  琉熙莞尔侧首,向他递去一个明媚如晨曦的笑。
  “那你答应我,立刻动身离开咸阳。”子澶回握她的手,肃然正色说道。
  “我不走。”琉熙抿嘴昂首,带着孩子气的倔强。
  “秦王要杀你,你逗留咸阳一日,便多一分性命之忧。”
  琉熙眼角蕴愁,嘴角却韵出几缕笑意来,“他一时不会杀我。”
  “熙儿,秦王是真动了杀心,芸姜王妃再也护不住你了。”
  “他才不会为了芸姜姐姐留我,他留着我,是为毁了赵国在咸阳安插的暗卫和细作。”琉熙仰头得意一笑,“若是他此刻杀我,邯郸自然知晓我是遭他利用,虽说我死,可其余一众暗卫细作,大可以继续探查消息。但他若不杀我,便可使赵王对我生疑。日后,便是那些暗卫细作依旧传回消息,赵王也不会再信。赵国几十年的精心安插瞬间化为无用,岂不是更妙?!”
  子澶视线凝定在她身上,有一丝恍惚,几乎无法认出眼前之人,便是八年前跪于天外天石阶下的少女。
  “扈辄是郭开的人,死了也好。”琉熙眼中顿时戾气大盛,掀了锦被,套鞋起身,“他死了,便是父亲领兵,赵国再也不是被秦国任意搓揉的弱质女子。”
  琉熙清楚记得,前世之中,父亲李牧正是于这年执掌兵权,自这一年起,赵国与秦国之战,赵国屡战屡胜,一路高奏凯歌。若不是父亲战死,秦兵断然不能长驱直入,攻陷邯郸。
  想到此处,她不由唇角蕴笑。
  子澶察觉她面上笑意,隐隐一丝不安掠过,问她,“熙儿,你想干嘛?”
  琉熙仰头轻慢地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绝武********
  秦国大军连下平阳、宜安、武城三地,一路向东,袭掠肥下等地。
  虽是琉熙战前传回消息,说秦军所指乃是平阳,但李牧在赵王驾前却曾据理力争,踱测秦军乃是意在邺城。
  因而,李氏一门竟不曾因平阳一战为赵王所疑,反倒是扈辄死后,邯郸无将可派,一应军权竟是一尽交入李牧手中。
  李牧力挽狂难,急自北地代郡调取精锐,亲自挂帅,迎击秦国大军。
  木子单人独骑,往返宜安咸阳之间,为李牧和琉熙传递讯息。
  为保万无一失,琉熙依旧简述咸阳一概军政之事于绢帛之上,以雀鹰向李牧传书。
  转眼又是半月将逝,白雪皑皑笼罩三秦大地。
  巍峨秦宫,层层宫阙,似是小山的影,斗拱飞檐,玄色兽脊,尽皆紧紧地浸在一片雪白的琉璃世界里。
  皂色宫衣侍者穿行曲回长廊之间,似水中的鱼,悄无声息。
  赵政一人独坐殿中,手中执剑,拨弄身前熊熊燃烧的炭火。
  赵高鬼魅般窜入殿中。
  赵政瞥了眼他手中绢帛,问道,“可有提及赵军往何处集结?”
  “回王上,是平阳。”
  “平阳?”赵政扔下长剑,走至沙盘之侧,定神沉思。
  忽然,他抬眸得意说道,“传书桓齮,移兵平阳,伏击赵军。”
  “奴臣遵命。”赵高将手中绢帛置于案上,悄然退去。
  赵政面露不屑,走近去抖开帛书,稍看两眼,含着几分傲气的笑,将那绢帛扔入火光之中,嘴角轻溢笑骂,“妇人,蠢笨之极。”
  他掐指细算,五日之后,赵军与秦军便将决一死战,而蒙恬也将在七日后往东郡迎娶辛梧幼女。
  他彻底了赢了。
  赵政面上掠过一丝轻傲的笑意,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恰在此时,赵国十万大军由李牧带领,正在悄悄自北地向宜安集结。
  第五日日出时分,把手宜安的秦国守军,自晨曦中惊醒时,赵军已然兵临城下。不过半日,宜安城重回赵军手中,由桓齮亲自率领的中军,被围平阳城中,粮草尽断,孤守不到一日,便抵不住李牧强兵攻势,突围出城,逃往肥下。
  雀鹰乘着朝阳,飞入函谷关,动翅落于琉熙窗外。
  她快步走出屋子,自竹节里抽出帛书,还未及看完,喜悦神情却已挂在脸上。挑帘进屋,将绢帛随手掷入炉火之中,心中犹是暗暗偷笑,“不知此信赵政有否截去?”
  “夫人,”窗下有婢女轻唤。
  琉熙连忙取过火箸拨弄几下炉炭,搅散绢帛灰烬,“何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