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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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02-17 19:58 字数:4844
她珀色瞳眸半睐,细细思忖回想,却是如何也想不见是在何人身上所见。可那如乳汁般白润的颜色与光泽,还有玉璜之上雕纹流苏,却是分明清晰刻在记忆之中。
恍惚间,脑中闪过零星片段,只见那白璧玉璜于一袭紫袍上瑟绰晃动,耀眼华贵。
“怎么啦?”蒙恬似是感知到她的异常,轻声问她。
“这对玉璜,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蒙恬接过玉璜拿在手中,白璧无瑕,纹理丝丝缕缕如晕开的乳汁,此物乃是玉中极品。他随手将玉璜放回木匣中丝绒垫布之上,仿若只是随口,问了中侍一句,“这些珠玉,原先都是谁的器件?”
中侍自然认得蒙恬是秦王亲近至极的人,忙躬身陪笑道,“这些珠玉皆是宫中匠作司新近制成,用处么,蒙恬大人其实应当知晓。”说罢,盖了盒盖,碎步亟亟,沿着漫回空廊赶往前朝。
琉熙懵懂中转眸看向蒙恬,蒙恬俯在她耳畔低语,“这是王上采纳李斯之计,用以行贿六国宠臣,里间君臣所用的重礼。”
琉熙明了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任由蒙恬牵着,绕到太液池南出宫门。
次日,秦王下旨收回逐客之令,六国来秦客卿依旧各司其职。
李斯因上谏秦王,阻止逐客,不久,便官至廷尉,由一个只能议论政事的楚来客卿,成为执掌司法实权的重臣。
蒙恬于廷尉署中所任官职,也一再升迁,官至廷尉右监。
蒙恬年少得志,出身将门,年方及冠便有军功爵位在身。一时间,咸阳城中,许多望门皆托人攀亲,想将家中女儿嫁他为妻。
蒙恬起初总是恭敬有礼回绝来人,渐渐的,来人越来越多,他也有些焦头烂额。因父亲蒙武长驻北地军中,那些提亲之人,便只直接找入蒙恬府上来。蒙恬不胜其扰,干脆吩咐门上家臣,凡有来人,先报夫人知晓。
琉熙莫名之中,却已成了他的挡箭牌。
于是,提亲说媒者但凡登门求见,老家臣便会挤眉恭敬答曰,“客人请稍候,待我去请夫人。”
此言一出,胜过千言万语,来人往往扔下手中礼品,便亟亟离去,好几次笑得过府闲话的阿若,扶门颤笑不已。
琉熙心头却是甜苦难辨,甜于蒙恬的专情守诺,而那背后的苦涩却是穿透薄薄的甜味,蔓延而出。
“大嫂,你为什么不愿嫁给大哥呀?”这日,阿若又巧遇说媒的乐事,笑过之后,她忍不住问琉熙。
琉熙苦涩地笑,犹豫许久,终于将内情说出。
阿若终日盈满笑意的脸颊刹那僵硬,可只一瞬,她又娇嗔说道,“只要大哥不介意便就好了,大嫂,我就不似你,想得那么多。反正蒙毅只能有我,若我不会生养,就只能算他倒霉。”
琉熙木木看她,浅浅一笑,扭过头去。
说别人的事,总是轻松。便如她的前生,说起失宠的姬妾,色衰的宫人,也似只是不解那人的落寞惆怅。
世间,究竟又会有几个男子,真正不介意没有子嗣呢?
她的目光投向瓦蓝的天空,恰有一只黑色的雀鹰似闪电一掠而过,不由想起了云梦山中的子澶与芸姜公主。
已是两月断了讯息,韩赵魏秦并未交战,暗卫往来本不应受阻,可今年气候却是异常,云梦之地一连下了两月的大雪,道路险阻不通,就连雀鹰都飞不上天外天去。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没有不安,反而有一种久违的欣喜,濯濯升起。
54、几番魂梦与君同 。。。
在琉熙对子澶和芸姜公主的挂念之中,时光却已匆匆而逝,庭中桃花应时而放。灿若云霞,在阳春三月的日光照射下,若被拢在绛色薄纱之中,将整座庭院晕染成胭脂般烂漫的天地。
琉熙坐在廊下,背脊倚着身后圆柱,仰望通透的天空。
婢女行止无声,小步紧趋上前,垂首禀告,“子澶先生回来了。”
琉熙倏然抬头,“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木子清俊面容却已横在琉熙眼前,“师姐,我也来了。”
琉熙的笑自嘴角晕开,爬入眼中,“前几日才开了去岁酿的桃花酒,小酒虫是闻着香味找来的吧?”
木子嘿嘿地笑,转头看落在后头的子澶。
琉熙起身向子澶微一欠身,不敢与他目光相触,便借故看向他背后空庭,问道,“公主呢?”
子澶悠然走至近前,才说,“公主已然病愈,由婢女护卫回去邯郸。”
琉熙有些着恼,“怎么回了邯郸?赵王有命,病愈入秦。”
木子嬉笑着看了眼身后子澶,朝琉熙诡秘地一挑下巴,眨了眨眼,“公主要来咸阳,是让师兄连绑带捆遣人送回去的。”
“为何?”琉熙瞧着木子脸上神色,料想其中必有隐情,仰首追问子澶。
子澶不语,只默默扭转身去,面上透出一丝少见的尴尬,白净双颊浅浅透红。
木子拊掌而笑,“师姐,公主要来咸阳,可不是为了嫁给秦王。”
琉熙似是明白过来,玉指藏在广袖之中,偷偷点点子澶背影。木子瞧了,挑眉点头,伸出手来,也指指子澶,又向琉熙暗暗摆手。
琉熙与木子多年朝夕相处,不需言语,也可了然其中深意。
大约便是说的,芸姜公主不愿嫁于秦王,要嫁子澶,子澶不允,遣人捆绑公主,送回邯郸。
琉熙与木子交换了个眼神,皆是以袖掩唇而笑。
“师姐,我不愿住芈灵府上,我要住你这里。”木子忽然说道。
琉熙想了一瞬,子澶在咸阳没有府邸,咸阳城防严密,于城中置宅须报内史核批,若非秦人,置宅实为不易。琉熙也是因为秦宫女史,王妃送嫁女官,又有赵政从中斡旋,才能在城南置办了这座宅邸。木子生性活泼不羁,要他寄人篱下于昌平君芈灵府上,确实也难为他。
想到此处,琉熙淡淡一笑,答应下来,“好啊,这府上空屋子多,你喜欢哪间就住哪间。”
木子听罢,喜上眉梢,欢蹦着往宅中看屋子去了。
子澶笑看木子身影一眼,向琉熙道,“熙儿,先叨扰你一段日子,等我置办了宅邸,就让木子回来。”
琉熙调笑道,“在咸阳置宅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子澶笑答,“我知道。可我也是卫戍校尉,昌平君属臣,置个宅子,应当不难。”
琉熙一愣,旋即回过神来,笑着颔首。抬头恰见婢女碎步点点,又走入庭中来。故问道,“酒菜都置备好了?”想了想又紧接着吩咐,“你遣人到蒙恬大人府上,请他稍晚过来此处用饭。”
婢女躬身领命,却不退去,反而小声回禀,“宫中芸姜王妃临盆,王上已派车来接女史。”
琉熙面含歉意回首向子澶凝望一眼,子澶恬淡笑着广袖轻挥,“去吧。”
琉熙也不迟疑,登车往宫中去,待到芸姜宫中,芸姜却已然生产。
女官自内室之中抱出襁褓来,交到琉熙手中,笑说,“确如女史所说,是位公主。”
琉熙垂首细细端详怀里的孩子,皱皱红红的皮肤,柔弱娇嫩的小小身躯,一对狭长眸子像极了赵政,口鼻却酷似芸姜。生命的延续竟是如此奇妙,使得内室中丝丝蔓延出来的血气都似有一股馨甜的味道。
又一名女官悄然从内室而出,向琉熙恭敬行礼,“女史,王妃唤你进去。”
琉熙盯看怀中婴孩一眼,终是舍不得交到女官手上,自己抱着,轻手轻脚走向内室。
帘内婢女为她挑起重重纱帘,她走了进去,看见榻上虚弱惨白的芸姜。
“怎么回事?”琉熙肃色扫了眼榻边扑落落一地跪着的医女。
领头的白衣女官惊慌失措,膝行上前,“王妃只是失血有些多了,本属平常,并无大碍。”
琉熙抱着孩子,跪到榻前,将小公主放于芸姜身边,抓过她的手来,为她把脉,仔细诊断后,确定确无大碍,才释然向她一笑说道,“如你的意,真的是位公主。”
芸姜面露疲惫,可笑得却无比甘甜,央求琉熙,“王上方才一直等在殿外,因有政事,才不得不去了,你把孩子抱着,去给王上看看。”
琉熙点头,小心翼翼抱起芸姜身侧娇弱的小生命,让婢女取过厚厚的小锦被来,包裹严实,护在怀里出去殿外,往赵政宫中去。
空廊迂回,帘幕低垂,浅绿纱幔忽而迎风鼓起,隔开倾泄而下的日光。宫中桃花也已开了,沿着曲折的廊庑夹道绽放,一眼望去,似乎整座秦宫都化为了迷迷蒙蒙的绛色烟霞。
琉熙看了眼怀中的小小脸颊,殷红鲜活,生命的光华犹胜过艳丽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琉熙不禁浅唱低吟,“你哥哥是山有扶苏,你便就是桃之夭夭吧?”她怀中新生的孩子,少有地睁了睁眼,狭长的眸子却有着动人的轮廓,蒙蒙看了她一眼,转头又睡了过去。
“见过女史。”琉熙逗弄着怀里的婴儿,却不知何时,已有人站在身前。
琉熙笑着抬头,眼前男子风神俊秀,气度不凡,已是不惑之年,虽有岁月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却是更显不同凡响的睿智。琉熙定眼看了看,却是不识,嘴角挂笑,颔首笑问,“琉熙可与大人相识?”
那男子深深一揖,久久躬身才抬起头来说道,“女史不认识李斯,可李斯却认识女史。”
李斯,琉熙眸光一闪,定在他的脸上,原来这便是那日上谏直言,劝阻赵政下逐客之令的楚国客卿。
“李大人好,”琉熙怀抱婴儿只得微一欠身,现今李斯已为廷尉,而蒙恬却任职廷尉署中,身为右监。细究起来,应当是琉熙见了李斯行礼才是。琉熙见他似是有话要说,赶着上前几步,举手止住跟随的女官。
李斯对她会心一笑,眼中赞许感叹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李斯听说,当日王上本不愿看李斯的上谏,乃是女史一语道破天机,才使得李斯有幸能受王上嘉许。女史再造之恩,李斯没齿难忘。”
琉熙看着眼前这人,心中不由一凛,李斯此人,并非武将,琉熙前世确对此人一无所知。直至那日宫中听说他谏止逐客令,才对他稍加注意。
此人师从荀子,十多年前入秦,初时投靠吕不韦门下,借由吕氏权柄,获得郎官之职。他狡诈多谋,善于专营,见吕不韦大树将倾,便有意投靠赵政,去年太庙中领先向自行加冠的赵政道贺的楚臣,便就是他。
秦王刚一亲征,他便主动出谋划策,建议秦王以重金收买六国宠臣,散布谣言,离间别国君臣。从而,由此加官进爵,飞黄腾达。
李斯见琉熙只是笑眼看他,却是缄默不语,倒也不显局促,稍稍上前,探看琉熙怀中婴孩,问道,“女史抱着的,是哪位小贵人?”
琉熙垂眸将视线落在怀中婴儿脸上,不由起了甜甜笑意,“这是王上的长女,今日方才诞生的小公主,芸姜王妃嘱我抱与王上来看。”
“哦,”李斯凑上前来,扒开襁褓一角,逗弄婴儿皱皱的小手,“方才听女史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公主得名桃夭?”
琉熙笑着摇头,“不过是我见这满庭桃花胜放,有感而发罢了,公主尚未赐名。”
“李斯前几日恰巧也得一女,已然定名阿桃,方才还以为冲犯了公主名讳。”李斯听似笑谈,却处处透着机警圆滑。
琉熙依旧笑而不语,她身为女史,现今宫中两位最尊贵的王妃,一位对她深信不疑,一位虽是对她冷若冰霜,却也难脱师姐师妹的名分。秦王扫平嫪毐,密谋之日,她皆在场。蒙氏兄弟,蒙毅为近卫,蒙恬为亲兵,与秦王相伴长大,宠信无人能及。即便只说她与蒙恬的关系,恐怕也已街知巷议。
吕不韦的时代即将彻底过去,秦王的时代即将到来,而谁能在新的时代里,占据那个最令人艳羡的位置,却取决于天时地利,更取决于人和。
李斯有意亲近她,并不奇怪,可她却不得不防。
她柔柔地笑着,嘴上却一言不发,使得李斯也静默下来。忽然,她藏在襁褓下的手,暗暗指了指李斯身后,轻说,“王上来了。”
李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