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02-17 19:58      字数:4847
  蒙恬坐起身子,探头去拉榻上的被角,“赶紧去睡吧,别闹了。”
  琉熙朱唇一嘟,原来蒙恬已在如此坚凉的地上睡了十几日,前几日虽还未下雪,可毕竟已经入冬,即使铺着毡垫,寒气又怎能挡得住,况且蒙恬一路将厚被让与她盖,自己只粗粗裹着条薄毯。
  她干脆利落,顺手捎过案上耳杯,一杯茶水不偏不倚浇落毡垫,打湿大半地方。
  蒙恬下意识为躲茶水惊跳起来,呼叫声惊觉帐外值夜巡逻的护卫,只听兵士停下脚步,高声问道,“蒙大人可有何不妥?”
  蒙恬气恼瞪了琉熙一眼,琉熙歪过脑袋朝他俏皮吐舌,忍住笑,指指帐外,蒙恬忙朗声答复,“无事,有只老鼠偷茶喝,翻了耳杯。”
  老鼠?琉熙忿忿鼓腮嗔他一眼。
  帐外兵士手举火把走远,口中喃喃称奇,“这大冬天的,居然还有老鼠?!”
  火把光亮渐渐远逝,琉熙气呼呼站起身来躺到大榻里侧,不冷不热扔下一句来,“要是不想整座军营都知道你帐子里有老鼠,就赶紧上来好好睡觉。”
  蒙恬无奈看看身下已被打湿的毡垫,抱起薄毯躺上榻去,刚刚躺定,里头就甩出半条厚被来,手中薄毯簌地一声被夺走,再定神时,已是盖在厚被之上。
  蒙恬阖目,嘴角蕴起深深的笑,向里挪了一挪,背脊松松抵着她的。不近也不远,两片温暖随着各自的呼吸,一忽儿轻贴,一忽儿相离。身后琉熙也不挪动,只紧了紧被口,便不再动弹,呼吸逐渐缓慢均匀。
  蒙恬睁眼,微微转头,看了眼身后起伏的背影,也紧了紧被角,脸上笑意愈深,渐渐沉入梦乡。
  再醒时,外边的雪便已经停了,一支支尖锐的冰凌子挂上军帐尖檐,被初升的阳光一照,仿若水晶垂帘,有一种不真实的晶莹剔透。
  蒙恬自帐外打进热水来,搁在帐中唯一的简朴几案上,琉熙起身束发洗漱,蒙恬则安静地坐于案后,以尖刀割开锅盔硬饼,泡入热汤之中,大口吃喝的同时,递过一盌已经泡软的饼子到琉熙跟前。
  琉熙洗漱罢了,接过泡饼也跟着蒙恬大口吃喝起来。
  秦军出征,为求简易,皆以一种似锅盔的硬饼为粮,饼质极干,坚硬如铁。让人不禁为之叹息,秦军钢牙,能啃此饼,因而能食天下。
  琉熙无声相随蒙恬,披甲执锐,步出军帐,上马列阵,居于城下。
  只听耳边号角战鼓,一声紧过一阵,一波高过一波,铁蹄踏踏滚滚动地。
  瞬息,她有一丝的惊慌失神,忽而手上一热,已被蒙恬握住,他目光坚定,犹带着那抹暖意,语声沉稳,飘入耳中,“别怕,记住,一定要紧紧跟着我。”
  琉熙咬唇用力点了点头。
  倏然,一阵急鼓响来,千军万马齐发,疾矢如雨,破空呼啸,交杂起伏惨呼传来。
  垣城墙头,箭矢如流星,飞石似飞蝗,轻装秦兵肩扛云梯,头顶盾牌,蜂拥急奔而上。
  半刻后,攻城强兵便潮水般汹涌扑将上去。
  眼看就要攻破城门,却见城后两股步骑突出。只觉前方寒光蔽日,剑锋戟刃连成灼人光幕,森森然已到眼前。
  蒙恬双腿一夹坐骑,领着军士飞奔而出,“跟我来!”
  琉熙全神贯注,横剑在手,跟着飞马攻上。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北风尖啸着拍打在脸上,就像千千万万柄尖利的刀子戳上来。而那风刀中,犹夹杂着流矢利芒,扑面而来。
  战马怒嘶,刀光剑影,殷红的鲜血在眼前漫开,便如一朵朵绽放的生命之花,鲜红鲜红的颜色,浸染了衣衫,也勾起了嗜血的杀戮。那花开,只一瞬,还未及看,便凋零落下,随之也陨落着鲜活的生命。一朵朵凄迷的生命之花,层叠开尽,碎裂在交织难辨的震天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中。
  琉熙一人一马,紧随蒙恬之后,马前那人,如金铁铸成,玄甲白缨被日光一照,仿若奔跑中的太阳,身后风氅翻飞,如鹰展翼。
  又是几道极细极快的利芒闪过,他马前的那人惊惶表情犹留在脸上,头颅却已随着他手起剑落平平飞出丈许,滚入灰蒙蒙的尘土之中。
  有他在前,琉熙竟未真正遭遇一人。
  不过片刻,城左突出的那队步骑已然所剩无几。
  蒙恬回首,确定琉熙安好,见她脸上无措神情,向她鼓励似的一笑。却在此时,敌军队中两名骑长,乘蒙恬不备,飞突而出,夹击而上。
  琉熙惊呼出声,却已见眼前电光火石闪过,蒙恬手中灰黄剑光穿透一名骑长肩肋,将他挑落马下。可对方来得太急,蒙恬终究失了先机,另一名骑长舞动兵器便已砍下,蒙恬灵巧闪躲间,左臂被深深刮开一道两寸长的血口。
  狰狞扭曲的伤口上,汩汩暗红奔涌而出。
  琉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脚踏马背飞起,长剑直抵那人心口,狠狠刺将进去,阻止了他再次砍下的致命一击。
  只见那人瞳眸中犹映着她鸾凤展翅的绝美姿势,身子却已向后直直落马。
  琉熙腰间一紧,被蒙恬牢牢揽进怀里,放在身前马背上。她手上长剑被鲜血濡成暗红,眸中神光却是一闪即逝,接而腾起一种绝望的灰暗。
  不过两个时辰,垣城便被秦兵攻破。
  激战过后,琉熙独自站在城边山岗之上,凝望脚下尸横遍野。
  蒙恬默默自山下而上,默默注视着她。她身上玄色铠甲反射出点点光华,染血的长剑插在绿草丛中,夹杂着血腥味的风吹起她散乱青丝,生出一种夺人心魄的冷艳之美。
  她回望间看见他款款走近,显出眼中盈盈含着的泪光。
  蒙恬将手中长剑与她的兵器并列而置,站到她的身侧。
  “我第一次杀人时,也很害怕,瞒着祖父和父亲,偷偷一个人在山岗上站了很久。”蒙恬恬淡语气,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琉熙眼中转动的珠泪终究落了下来,有些呜咽,“楚地有一种说法,女人不能杀人,女人杀了人,便就有了戾气,不是女人了。”
  她的泪水朦胧了视线,晶莹水珠滑落皓雪似的双颐。一只温热大掌抚上她哆嗦冰冷的脸颊,抹去滚下的泪水,蒙恬似是捧着最挚爱的宝物一般凝视眼前的人,“你就是成魔,我也陪你。”
  琉熙双手附上他的手背,殷殷问道,“如果秦王以后让你攻打赵国,你能拒绝吗?”
  “能。”
  “忤逆君王,你不怕死吗?”
  他笑,“我死后,你可会葬在我的身旁?”
  她点头。
  “那死又怕什么?”
  她眼中又有泪光闪动,而此次却是感动的泪,“那你不怕连累父亲和兄弟?”
  他摇头,“秦王是明主,绝不会牵连世间难得的忠臣名将。”说罢,他展臂将琉熙拥入怀中,即便是她身上残留的血腥,也显得如此甜美。
  他捧起她的脸颊,炽热的吻附上她的唇,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已经侵入她的口中,与她的舌蕊交缠在一起,牙齿轻噬她的双唇,含住唇瓣深深吮吸。双臂紧紧钳住她的娇体,牢牢贴在自己胸前,直想一生永不放开。
  37、曲阑深处重相见 。。。
  攻破垣城翌日,秦军继续行进,直扑蒲城。军中粮草所剩不多,蒙恬领命带着琉熙往邺城催粮。
  子澶一路打探,循着秦军奔袭路线寻来,终是在一日午后达到秦军大营之外。碍于琉熙的身份,故而子澶不好直接找寻,只能托故求见蒙武。
  蒙武恰好议事归来,与蒙毅一起,坐在帐中以羊肉汤泡锅盔硬饼为午膳。听有人求见,便让兵士将子澶带进帐中。
  子澶一身绢白衣裳染尽风尘,裾摆丝缕散开,可落魄模样依旧遮不去他卓而不凡的风姿。
  蒙武本只以为是当地隐士求见,只懒懒抬头觑了一眼,看清来人后,忙放下手中木盌,双手轻拍掸去饼屑。
  “子澶先生不是在咸阳昌平君芈灵大人府上做客吗,怎么忽然来了军中?”蒙武挥手遣开兵士,明知故问道。
  “敢问蒙将军,赵国武安君翁主可在将军军中?”子澶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先生可是问琉熙是否在军中?”蒙武从案后缓缓步出,伸出一臂挡住身后突步而出的蒙毅。
  子澶深深一揖,“正是。”
  “不在。”蒙毅抢白道。
  子澶仿若未闻,双目只定定盯着蒙武,嘴角浮起天高云淡的些微笑意,谦逊有礼地让人不忍拒绝。
  蒙武释怀笑着摇头,“确是不在。”
  “还请将军以实相告。”子澶目中不由升起略微冷意。
  蒙武背手慢慢踱步走近,仿若对子澶眼中寒意丝毫未觉,若无其事说道,“熙儿随蒙恬到邺城催粮去了,方走一日,先生却是来得不巧。”
  子澶闻言,转身便要疾步而出,却被蒙武叫住,“此去邺城,路上恐怕不太平,先生不如在军中等候。少则五日,多则十日,他们两人必然回来。”
  子澶立住脚步,回身朝向蒙武一抱拳,谢道,“子澶从咸阳而来,这一路上又如何太平过。此去邺城又算得了什么?!多谢将军关爱,子澶告辞。”
  说罢,行止如风,匆匆出帐。
  蒙毅一拳砸向案角,抱怨父亲,“父亲干嘛要告诉他玉姐姐和大哥在哪儿?”
  蒙武笃定懒笑,坐回案后,拾起木箸继续吃饭,“你大哥,有章法的很,我可从来不担心。如果今日执意拦住,不让子澶去,以后被你嫂子知道,反倒不好交代。不如让他去了,知难而退。”
  蒙毅捶胸顿足,接着埋怨了父亲两句,终是坐不住,追了出去。
  子澶牵马叫人,方要准备出营,便被蒙毅赶上。
  蒙毅一把夺过他手中缰绳,忿忿问道,“你还去找她干什么?!你伤人的心还伤得不够吗?她在咸阳遍寻门路无着的时候,你在哪里?公主遇害的时候你在哪里?阿璃要杀她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子澶不语,闪过蒙毅,从随侍手中牵过另一匹马来,刚要上马,缰绳却又再被蒙毅抢握住。
  蒙毅怒气冲天,几乎是在叫骂,“你能为她做什么?真要是有心,当初就不该放她一个人出云梦。你就是一个伪君子,看着面面俱到,实则一无是处。今天要不是看在,当年庇护我们祖孙两人的,毕竟是你的地方,刚才你进军营来,我就给你轰出去了!”
  骂完,尤是不解气,战靴恨恨横扫地面,扬起黄土层层,扔下手中原本紧握的缰绳,狠狠踩着地面转头回大帐中去。
  子澶骑在马背上,一阵茫然,直到身后木子唤回他的神思,他才一扬手中马鞭,在马上剧烈颠簸着飞驰而出。
  木子遥望前方摇摆的身形,不禁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师兄不会骑马,前次随着师姐回邯郸,也是一路坐车,平稳而行。此次为了尽快赶上秦国大军,却一路从咸阳跑马向东,不慎割破衣衫数件,更有一次过桥,竟从马上掉落,险些坠落湍急河水中去。
  出神间,却已见十二名暗卫打马跟出,木子也忙驰马赶上前队而去。
  却说琉熙与蒙恬,带着一小股步骑,一路往邺城飞赶,不到两日,便到达城内,办齐了粮草。
  两人见当日天色尚早,又思虑大军中粮草告急,相商之后,当日便出城赶运粮草回营。
  车马一路向东行进,日落时分,恰是到了云梦边界。
  琉熙隔着漠漠雾霭遥望那人间仙境,寂寂苍林。氤氲水汽悄悄升起,湿了珀色瞳眸。
  蒙恬与她并肩骑马而行,座下桃花马原本是蒙毅遇险梦云那年,琉熙借于蒙毅的。却不料,蒙毅中了木子的刁难之计,每日用粟米喂食,倒是与小桃喂出了换命的情谊。恰好蒙毅原先的坐骑——烈阳,也已认琉熙为主。有的时候,蒙毅唤它“烈阳”,那马儿淘气,故意装作不知。反倒是琉熙唤它“陪风”,一叫便应。
  自此,陪风便成了琉熙的坐骑,小桃则随着蒙毅。前几日,蒙毅忽然将小桃转送了蒙恬,蒙恬倒也不推辞,受而不愧。于是,小桃便跟着琉熙与蒙恬一路往邺城催粮而来。
  马儿识途,小桃和陪风都曾养于云梦山中,此刻,遥遥见了故土,也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