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02-17 19:58      字数:4838
  华阳夫人仰头溢出一串长笑,笑了一会,才低头抚上阿璃凝白柔荑,说道,“阿璃若是长得丑,那这世上就没有美人了。就是你姑祖母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及你现在五分姿色。六国公主入秦时,我都使人去打探过了,呵呵,就她们那个长相,也敢来秦国选妃?!自取其辱!只是……,这赵国公主,一直脸上蒙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倒还不曾有人见过。”
  华阳夫人说着又探头瞅了阿璃一眼,“不过么,要想能比得过我们楚国的阿璃,那是绝不可能!”
  阿璃欠身一笑,“姑祖母谬赞了。”
  一阵花雨飘落,华阳夫人虚扶阿璃的手骤然一紧,干瘦指节深深嵌入她的臂腕,几乎让阿璃痛呼出来,好不容易忍住,抬眸一探究竟,华阳夫人却更紧紧拽住阿璃,低声说道,“阿璃快看,那就是王上。”
  阿璃循着华阳夫人的目光看去,果真看见太液池边由北而南,快步走来一队皂衣侍者,当先一人一身黑袍,昂首阔步,飞扬跳脱,虽说隔得极远,压根看不清楚眉目,可他举手投足却散发出一股无法言喻的霸道与不羁。
  身侧随侍的绿袍小将,本来已是英武异常,可在那人周遭站着,却如同一只被拔去了翅膀的飞鹰,再不能也不敢任意翱翔。
  “阿璃,王上往这来了。”华阳夫人难掩激动,忽然,她眼中精光流转,紧拽阿璃回身快走,叹道,“不行,我不能让王上就这样见你,我们走。”
  阿璃本来还欲回头细看,只一瞬,却明白过来,嘴角亦挂上饶有意味的笑意,倏然转身,提起逶迤裙裾,紧跟上几乎是在小跑的华阳夫人,仓惶躲入华阳门内。
  水边原本看来漫不经心而来的赵政,忽然停下流星大步,惹得身后紧跑的侍者骤然间挤撞到一起,可他却仍是一脸懒散神情,驻足观赏起了湖上水光。侍者知道他的脾气,除却绿袍小将,其余随侍皆默默退开,至十步以外。
  默然半晌,赵政才突然问身后绿袍小将,“蒙毅,刚才对岸的是谁,你看清没有?”
  “末将不曾看清。”
  “是太王太后和楚国公主。”赵政背手遥望湖上潋滟波光,双目眯成一条细线,“寡人方才正在想,要如何避开,倒是太王太后比寡人精明,先走一步。”
  蒙毅一怔,低头抱拳说道,“末将刚才跟随王上,王上一路大步流星,末将还以为王上是要迎上前去呢!”
  赵政冷哂,“让人看出来,不就知道寡人不想见楚国公主了?”
  蒙毅骤然抬头,双目如炬,“末将听闻,楚国公主貌若天人,王上为何不想一见?”
  “你以为这选妃就是给寡人选女人吗?不是。”赵政缓缓回过身,面对蒙毅,神情冷峻,如同寒夜深潭,冷冽如冰,“这是一场战争,比你去攻打魏国、韩国,还要残酷的战争。选谁不选谁,看似好像平平静静,其实就像这太液池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
  “末将不明白,王上是为要选楚国公主而不见,还是为了不选,所以不见?”
  “不能选她!”赵政毅然吐出四个字,“选了她,这秦宫就是楚国人的天下,是太王太后的天下了。吕不韦也一定是不想让寡人选她!”
  “可这几日也不见相邦为此事来求见王上啊。”
  “在吕不韦看,只要寡人不选她,其他五国公主都可以。既然如此,只要一日寡人未说选的是楚国公主,吕不韦就不会站出来反对。”赵政笑道。
  蒙毅会意一笑,侧过身去,“相邦定是怕事先阻止了王上,王上故意跟他唱反调,拗着干。”话音未落,对立两人却相视长笑。
  笑声依着水面波纹荡漾开去,却又忽然收住,赵政招手示意蒙毅附耳过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地问,“昨夜去客馆打探的如何?”
  蒙毅目光暗扫周遭,答道,“昨夜让大哥叫住练剑,不曾去成。”
  赵政啧嘴蹙眉,愁容紧锁,“务必再去探查!”
  蒙毅抱拳一诺,“末将谨遵王命。”
  ********绝武********
  这样静的夜,只听到殿中灯火哔哔啵啵的轻燃声,滴漏嘀嘀嗒嗒的滴落声,还有月华透过窗榄带进风儿吹动重帘的簌簌声。
  殿宇深处几案之后独坐黑袍青年,孤傲面容冷若冰霜,案上堆起一摞高高竹简,他沉醉其中,酣然如醉。
  忽而一阵晚风吹入,掀起殿中纱帘,搅动月光如幕。虽已是暮春时节,可夜风难免寒凉,赵政不禁掩了掩领口。
  这凄清孤冷的夜,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殿内阶下处处站满了侍者,可这殿中似乎却永远只有他一人。
  从未有过的,他忽然觉得一阵遮蔽天地的寂寞。
  耳畔万籁俱静,无有人声,清冷萧瑟到了极致。一时间,竟觉得自己仿若身处的不是恢宏壮丽的秦宫,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恰在此时,却不知哪里幽然而起一曲瑟绰琴声,弦音如漱玉凤鸣,似晨露清流,落落流淌入耳,潺潺掠过五脏。打破死寂墨夜,如江上渡口彻夜点燃的红灯,照亮独行路人的前路。
  赵政不由放下手中读到一半的竹简,徐徐起身,循着琴声走出寝殿。
  赵高不知从暗处何地飞快躬身窜出,招呼侍者提过牛皮宫灯,跟随在侧。
  赵政摇头摆手将他们赶开,却是至始至终不发一声,唯恐搅乱仙乐般的深夜琴声。赵高挥手示意其余侍者退开,亲自提过一盏亮灯来,悄无声息跟在年轻的秦王身后。
  冷月照在高高斜入云霄的勾檐玄瓦上,泛出如霜如玉的片片寒光。九重宫殿,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尽皆浴在一片墨黑夜色中,叫人生出无边无际的落寞和惆怅,唯有那缕缕散开的琴声,仿若荒漠中的一溪清泉,冰天雪地中的一掬炭火。
  赵政沿着被月光染成银色的漫石小路寻声找去,不知不觉间已走入华阳宫后的一片翠竹林。
  夜色中,翠竹一片黛色,在青白月光映衬中,闪出深碧幽光。竹林中缠缠绕绕流淌一泉石道铺就的小溪,溪上白璧做桥,通向林子深处清雅竹亭。
  碧色轻纱帘住竹亭四围,在风中轻薄如蝉翼翻飞,忽而鼓扬忽而垂落。帘中抚琴的人儿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唯可见她低低交领红裙,半松半绾垂髻,肤如凝脂,拢在薄纱之中,犹透出暖玉般醉人光泽。
  她的琴声如甘美佳酿,初入口时,只觉清冽馨甜,不知不觉便就喝得多了,再就不由地醉了,醉后更是一口一口不住地只想往下灌。
  抚琴之人似乎从未觉察竹林中那盏突然出现的高亮宫灯,聚精会神于七根丝弦之上。
  赵政的身影似乎被铸住,一动不动立在夜露下的竹林中,整个人如入定一般,侧耳倾听,瞩目观看,但却始终不曾走近。
  “王上,王上今日怎么如此好的兴致,深夜造访祖母的华阳宫?”华阳夫人一身华服盛装,不知何时竟是站到了来人身后。
  赵政转头微微一欠身,“太王太后,寡人乃是循着琴声而来。”
  “哦?”华阳夫人挑眉微不可见地一笑,看向不远处竹亭中的抚琴之人,琴声不停,她仿佛也沉溺其中,侧耳听了片刻,才笑着向赵政道,“那是阿璃,楚国送来选妃的公主。”说罢,目光转回赵政脸上,“也算是日后王上的人,祖母为王上叫来一见,如何?”
  “阿璃,”也不等赵政答应,华阳夫人便扬声朝亭中叫道。
  琴声戛然而止,红裙委地,丽人娉婷挽帘而出,脚下丝履刚刚踏上庭外碎石甬路。却听赵政回身恭敬向华阳夫人一拜,“寡人每日必要夜读竹简十卷,今日偷懒了,方才只读了六卷。还是改日再来叨扰太王太后,今日就先告退。”说完,提步疾走,黑袍身影匆匆没入暗影重重的宫殿之中。
  赵高抬头偷觑华阳夫人微怒神色,目光极快扫过愣在亭外的阿璃,躬身深深一礼,倒退几步,飞快追随年轻的秦王而去。
  24
  24、风波无端起太液 。。。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的孩子没肉吃,只能吃海藻。——米兰多墨大大的名言
  赵政从华阳宫后的竹林回转,径直进入寝殿,也不回案边继续夜读,甩鞋上榻,合衣而睡。
  如斯琴声再次奏响,可他却是充耳不闻,回绕身侧的倒是那曲浅唱的《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歌声如诉,遮蔽琴曲,催他入眠。
  赵高悄无声息跟进殿来,小心翼翼替年轻的君王褪去身上华美衣袍,任由他蜷缩而卧,月光从棱窗纱帘透入,照在榻前冰冷宫砖地上,显得榻上的人,越发孤独伶仃。
  赵高替入睡的秦王轻手轻脚盖上锦被,放下榻前垂帘,踮起脚尖提裾而出。
  赵政梦里的歌谣整整唱了一夜,他从未睡得如此安稳,如此酣甜。直到第二日清晨不得再拖延时,方才怏怏起身,由近侍服侍着洗漱更衣,往大殿上朝。
  充足的睡眠使得年轻的君王如同饮足了甘露的大树,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他原本对廷议并不热衷,因为左右不了结局,更因为沦为傀儡的伤悲。可今日,却是热情高涨,每每有惊人之语,引得座下站立的朝臣也都暗自愕然。
  因为年轻君主的热情,廷议中持相左意见的各方,斗志也愈发的高昂,陈述利害,据理力争。一场舌战,到未时方才勉强被相国吕不韦叫停。
  赵政起身从王台一侧步下,转过屏风,从大殿后门出来。仰头深吸一口气,暖风携来轻微花香,充斥他的口鼻。
  赵高躬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王上,太王太后请太后和王上去华阳宫观赏楚国乐舞。”
  赵政轻蔑抿唇冷笑,华阳夫人果然是急迫不耐,昨夜的花招才落了空,今天便就玩起了新花样。昨日,分明已经是深夜,分明万籁俱静,他随琴声入林,偏偏华阳夫人不早不晚,那时现身,华服盛装,钗环俱全,璎珞垂腰。哪有人夜半时分,还装扮得如此周道?明明就是布好了局,等他入瓮。
  “王上,王上,”赵高轻叫,问,“太后已经去了,王上去是不去啊?”
  赵政三两步跨跳下大殿后的几十级台阶,奔向寝宫,忽然又刹住脚步,回过身子,压低声音吩咐,“更衣,出宫,去找蒙毅。”说完,扔□后长长两对婢女宦者,提起一侧袍摆,掖入腰间,一溜烟跑没了影。
  赵高赶忙跟上,高声追问,“王上,王上,那华阳宫还去不去啊?”
  一连三遍,却是始终等不来年轻秦王的答复,赵高弯腰,双手撑膝,重重喘气,嘴角邪气一笑偷溢出来,有的时候;问者明明就是知道答案,却偏偏还是要问,正如答者心中早就有结果,可却偏偏不答。
  在这秦宫之中,一切无有理由,唯有需要。
  赵政换了暗色锦袍,让赵高扮作普通仆役,带了贴身笃信的几个护卫,从平日宦者出入宫闱的小门溜出秦宫,直奔蒙毅府上。
  可到了后却发现,蒙毅压根不在家中,门上仆役谦恭作答,“廷尉署蒙恬大人今日乔迁,小将军到兄长府上贺喜去了。”
  “哦?”赵政撇头不解地问,“蒙恬大人独自建府了吗?”
  “正是。”仆役笑答。
  “我怎么记得蒙恬还未娶亲,他父亲蒙武大人身子还硬朗着呢吧?怎么未娶亲倒先建府?!”赵政蹙眉。
  一边赵高反倒笑了,说,“王……王大人怎么忘了?!我秦国素有法度,男子弱冠即为成年,一户之内无有二男。这蒙恬大人昨日行了冠礼,便就成年了。既已成年,即便未娶,依照国法,也当分府另居。”
  “蒙恬行了冠礼了吗?”赵高的话不知何处踩到了年轻君主的痛脚,引得他一脸不快,忿忿然问。
  赵高见主上极为不悦的神情,一愣,旋即了然于胸,淡定答道,“正是!”
  赵政瞥了眼身后的仆臣,将手中原本轻快提着的袍角重重一甩,别过身子便走,赵高赶紧飞跑着赶上前去,跟在侧后,却又恰撞上转身冲回的主上,两人身形猛然一触。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