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02-17 19:58      字数:4873
  “你有两年没来了。”子澶斟过一碗烈酒,递到阿璃手中。
  “嗯……”阿璃接过他手中酒碗,轻呷一口,浓香琼液顺喉滑下,清冽绵长。于是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将碗中玉液琼浆悉数灌下。
  “为什么还回来?”子澶就着酒坛猛灌一口,往日温润恬淡不复存在。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这云梦山也是她的故地,犹记得七岁那年,一场瘟疫席卷楚都,她人小体弱,不小心沾染病疫,宫中众人避之唯恐不及,连伺候的婢女都巴不得她早早咽气。
  只有子澶,他在乎她的生命。
  幽冷宫殿深处,他从冰冷的榻上抱起已经几乎没有温度的她,就这样,一路抱到云梦山上了。
  “子澶……”阿璃软软倚入身边怀抱,这一次她不再是奄奄一息的孩童,他的胸膛却始终如此温暖。
  子澶伸臂揽住她,轻抚她的脊背,似是兄长抚慰撒娇的幼妹,“阿璃长大了,已经懂得欣赏外边的金粉世间,这里属于你,你却不属于这里。”
  她顺势推倒子澶,任由酒坛酒碗滚落屋檐,化为一地碎瓦,倾身上去,软香温热的唇封住了他的。
  十年情谊尽化缠绵,糯糯细细袅袅间侵入他的口中,纠缠他的唇舌,却久久等不来他的回应,直到一缕咸涩在嘴里散开。
  阿璃支起身子,扭头抹去泪水,“为什么?”
  子澶理一理素绢深衣,淡然坐起,仿若适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为什么?”
  “因为阿璃不属于这里,”子澶轻拢阿璃耳边碎发,“你争强好胜,只有征服天下的人,才能娶你。”
  “子澶不能为我争天下吗?”阿璃眼中充满期待。
  “我不会走出去,正像你不愿走进来。”
  阿璃红裙飘扬,踏于竹枝之上,转眼已跃下屋檐,就似一片轻飘飘的云絮堕下天阙。长裾委地,沾染竹叶许许,忽而,她一个回首,问道,“若我愿意走进来呢?”
  子澶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噤声不语,许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来,“你本就是一个征服者,即使强求,把自己困在山中,你会觉得快活吗?”
  阿璃一怔,眼中寂静无光,似在沉思,半晌后,忽然释然一笑,望向屋上子澶,“子澶,你可曾爱过我?”
  屋上的那人旋身跃下,落于阿璃眼前,一笑间,似是满天星辰都溶化在他一双眸中。他伸手替她掸去衣襟上的竹叶,“阿璃是楚国最美丽的姑娘。”
  阿璃傲然笑意重又浮上嘴角,优雅颈项如天鹅般高贵仰起,一回身背对子澶离去,“那阿璃就去征服能征服天下的人!”然而,如斯风姿却也难掩眼中的落寞。
  她不疾不徐走过屋前竹林,如银月光照亮庭前桌上竹简药草,她扫视一眼,却被简上文字吸引。那些竹简都是师傅留下的,这几卷本是论述如何消去陈年疤痕,子澶往日不屑深究,远远扔在后山谷中。
  琉熙绢纱轻拢的面容不由分说跳进她的脑中,她嘴角一丝泛苦,忍不住回首问子澶,“你不是最不在意人的面容吗?原来你骗人,你也是在意的,否则何须去除疤痕?”
  子澶俊秀眉峰略略一颤,随即笑道,“我只是怕她把脸上的疤印进心里去。”
  阿璃带着几许嘲讽撇了撇嘴,问,“是吗?”
  子澶却仿若未闻,指指月落方向的那片桃林,“在那给你盖一个新屋子,喜欢吗?”
  “子澶,我不会再来了。既然离别难免,又何必相会?”阿璃只觉得双腿像是灌了沉铅,千辛万苦才能拖动一分。可她却还是坚持着,拖着如此沉重的步伐,竭尽全力走回屋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她的身影便永远消失在“天外天”石阶前的那片颓败杏林里,至始至终头也未回。
  子澶如一尊石塑立在峰顶,目送那抹绝丽的绛色被朝阳染得血红,就像一朵飘零的木芙蓉,由九天瑶池坠落,最终沦入尘世。
  就在这年,也就是秦王政六年,楚考烈王二十二年秋,秦军出函谷关迎击五国联军,五国大败而逃。
  春申君黄歇因此失信于楚王,自请回到封地。楚国为防备秦军奇袭,迁都寿春,定名郢都。
  秦军随即攻陷魏国朝歌、卫国都城濮阳,建立东郡,治所濮阳,成就了打通东西,断绝合纵的关键一步。卫元君失去都城,只得带领宗族迁往魏国野王邑。
  子澶将手中简片收入封匣,缓缓走近竹屋前练剑的琉熙和木子。
  只见她二人持细竹相击,噼啪之声不绝,木子自是招式精湛,琉熙却恰如天女起舞。
  忽然,哗的一声惊响,琉熙手中细竹直抵木子竹端,两厢劲力过大,彼此手中的细竹顷刻从中刨开,裂成缕缕细丝。
  “师姐!”木子怒目尖叫,扔下手里碎竹,斥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啦?多少遍啦?这招不是这样使,不能那么直来直去,你应该避开我的剑尖,从腋下赐我心窝……”
  琉熙一手握着半截已经散开的细竹,有些不耐地嗒嗒敲着地面,眼角不时轻觑木子。
  “哎,我说师姐,我在说要领,你可听好了。”
  “哎哟……妈呀……”木子还未叨叨完,却被琉熙的追打生生打断,那散开的竹掸啪啪甩在木子浑圆的小臀上,激起他尖啸连连。他赶忙一个玄空翻滚,逃到堆置细竹的篱边,捡起一支竹子来反击。
  可琉熙此次全然不顾招式,只是盯着木子臀上肥嫩噼噼啪啪一阵猛抽,倒叫木子完全没了章法,虽是“兵器”在手,却无半分招架之力。
  不一会儿,干脆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哦吼吼……”木子逃窜间犹不忘嘴上功夫,“师姐,你甩赖!你没按招式来!”
  琉熙得意笑道,“什么招不招的!打着你就是好招!叫你个臭小子没规矩,天天对着师姐大呼小叫!”说着又是一顿竹笋拷肉。
  “哦哟……呀吼吼……”木子口中叫声变着花样,引得原本匿身杏林的子澶朗笑出来,只得缓缓步出林子,出现在那对师姐弟眼前。
  “师兄,你还笑?赶紧让师姐住手啊!”木子惨呼。子澶笑而不语,反倒是木子,为了求救,分了心神,又挨了几下狠抽。
  “师姐,师姐你胜之不武!这算什么剑法?”
  琉熙追上前去又是啪啪两声。
  子澶笑道,“木子还不快跑?”
  木子原本手捂双臀,方才又被琉熙偷袭,一双嫩白小手顷刻也红了大半,蹦跳着嚷道,“大丈夫岂可临阵脱逃?!”
  琉熙笑斥,“我这不是剑法,是棒法,叫孟母教子!”
  木子被打得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了,灵机一动,闪躲到子澶身后,以他为障,阻挡琉熙。
  琉熙却是不依不饶,绕着子澶,接着一通追打。
  “熙儿,”子澶一手轻轻按住琉熙微汗肩膀,一手只随性一掠,便缴去了琉熙手上“凶器”,“明日起我教你练剑。”
  琉熙脚下一个踉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明日起我来教你练剑。”
  “可师兄说过,我何时能赢木子,你便何时亲自教我。”说话间快乐已盈满整个天地和她的眉眼。
  子澶只觉心口砰的一震,霎时涌起翻天心潮,却尽是出于她的这一双珀色眸瞳,少时,终于平复心境,淡然出声,“你已经赢了。”
  “可,可这也算赢?”琉熙一脸不可置信。
  木子也不服气,从子澶身后跳出,叉腰叫道,“这算个什么赢法?!”
  子澶却不以为然,“取胜,本就无法!更何况,两军交战,两人交手,若能让对手丧失自己的章法,听凭摆布,那就更是最高境界了!”
  10
  10、玉影翩跹痴流年 。。。
  又到如雪杏花落尽时节,山谷中的桃花也只剩下些许绚烂的尾巴,绿意反倒更加茂盛。青草的香气弥漫于空气中,只要浅浅一吸,便深深进入肺腑,沁满心脾。
  子澶站在草庐前的青柳下,目不斜视,一瞬不瞬盯着绿意上飞驰的桃花马。马上素绢白衣少女青丝如云,斜阳映出她凝脂似的半张玉容,竟比谷中桃花还要艳丽,恍如瑶台玄女误入人间。
  少女遥遥望见他,一扬马鞭,催着坐骑向他跑来,到了近前才从容勒住缰绳,燕飞下马。
  “师兄,你怎么下山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子澶暗自摸摸袖中玉簪,再过几日琉熙便就及笄了,她却还浑然不觉。
  “师兄,木子抓鱼去了,他的马在屋后,你去牵来,我们赛马可好?”
  子澶面有难色,不多时,忽而自嘲一笑,“我不会。”他自小在山中长大,那时候尚未有这片马场,师傅也不善骑射。骑马,他自然是不会的。
  “啊?”琉熙诧异非常,在她心中,似乎子澶是无所不能的,他的剑术无双,他对诸侯征伐胜败了如指掌,他通医理识草药,想不到,在这世上,也有子澶不会的东西。
  “怎么啦?”
  琉熙垂首把弄手中马鞭,“熙儿一直以为师兄无所不能。”
  子澶仰头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无所不能之人?我不会骑射,所以才让木子跟你学。”
  琉熙笑着抬眸,“师兄,我也教你骑马吧?”
  “教我?”
  “是啊,来嘛!你学会了骑马,日后,我们三个才好一起出去游历啊!”琉熙不由分说拽过子澶,推上马背,“腿夹紧,腰挺直。”
  子澶坐在马背上,全没了往日里淡然恬静神色,惊慌失措,显出狼狈模样,引得琉熙笑弯了腰,跑着到屋后迁出木子的青花骢来,自己也飞身跃上马背,一手控住一马缰绳,缓缓向前。
  子澶只觉得整个身子僵僵直直的,原先看琉熙驰骋马上,英姿飒爽,似是精灵飞舞,自由自在,可换做自己,才知道其中的不易。
  夕阳半卧在山峰云雾中,山谷被层层皴染,霞光潋滟。一前一后,一白一黑,两匹骏马嘚嘚蹄声溅在芬芳青绿之上,马声清晰,人却不语。
  似是彼此谁也不愿开口打破如此慑人的宁静喜乐,反都期望这山谷没有尽头,可以任人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师兄你看,是木子在捉鱼。”琉熙手中马鞭指向山边的清水潭。
  只见青衣少年挽袍赤足,站于潭水之中,双目一瞬不瞬盯着水面。
  琉熙跳下马去,甩开鞋袜,跑进潭中。
  “啊呀,师姐,你吓走了我的鱼。”木子气鼓鼓地一跺脚,脚背顺势一撩,捡起水花串串,打湿琉熙身上白色胡服。
  琉熙双袖一掩,护住脸上轻纱,盈盈秀目一转,也踢起波光粼粼,直打到木子清俊面容上。
  “师姐,你别跑!”木子胡乱抹了把脸,追上提裾飞跑的琉熙。
  “不跑才怪!”
  子澶立于潭边默然相陪,看着飞溅的水花中衣衫尽湿的木子,提裾躲闪的琉熙。
  琉熙单手拢住衣裾,向子澶挥手叫道,“师兄,你也来啊!这水好清凉!”
  木子看她走神,忙趁机反击回去,引出琉熙阵阵惊呼。
  木子虽是淘气,不住掬起水来泼向琉熙,却堪堪避开她面上轻纱。琉熙双手提裾,只能以双脚还击。清澈潭水荡漾在她雪白的足尖,没过她纤细脚踝,时不时露出踝上刺目伤疤。
  子澶瞅了眼那触目惊心的不和谐,伸手偷偷握住衣襟中的小陶瓶。
  “师兄,今晚没有鱼汤喝,全让师姐给搅了。”木子绞着滴水的衣摆,向子澶抱怨着。
  子澶温暖的笑意就像阳光,照进琉熙心中,照得她心上暖暖的,连打湿的衣衫熨帖在肌肤之上,都觉不到寒意。
  木子侧目看了琉熙一眼,瞬时红了双颊,“师姐,你……衣裳湿了。”
  琉熙这才着意低头一看,立马也羞红了脸,跑去牵住桃花马,飞身跃上,挥鞭逃开身后灼灼目光。
  因是骑马,故而琉熙到得早。待到木子与子澶相携牵马归来,她已换了衣裙,立在篱外翘首以盼了。
  “师兄,我好想师姐能一辈子那么站在门外等我们回来。”木子提着沉甸甸的竹篓,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