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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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在线 更新:2023-06-28 13:58 字数:4851
董仲舒问:“陛下,您就点吧,哪四个字?”
“心、性、欲、民。朕多年来,一直为这四个字所困扰,有时甚至夜不能寐。二位都是高人,尤其是董老夫子,你们儒家是最爱说这几个字的,能否不吝赐教?”
“皇上,您太客气。心、性、欲、民。四个字,贯穿儒学之始终。既然陛下让老朽便先说说看,东方大人,您听了之后,再来斧正。”
东方朔点点头:“夫子,您先请。”
董仲舒清了清嗓子,然后说:“皇上,这心、性、欲、民四个字,臣爱先说性。”
武帝没想到老夫子也热衷性,便笑道:“好,朕也想先听这个。”
“孔子曰:‘食、色,性也。’性,便是人的饮食男女之欲。陛下,老臣以为孔夫子说得太简单。老臣以为,这人的性,生来便不一样,可分为三品。”
“噢?性还可以分为三品?”
“对啊!这性三品啊,分为斗筲之性、中民之性和圣人之性。斗是盛粮食的,筲就盛水的,那些愚民,他们只知道盛粮食的斗和盛水的桶,生来就是下贱的货色,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中民之性,他们的品性,便是‘斗筲之性。’孔子曰:‘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他们就像那池塘里的蝌蚪,虽然密密麻麻,但是由他长成,也还是赖蛤蟆,永远不能摆脱低劣的本性,所以不要管他们,由他们自生自灭去。”
武帝点点头:“那中民之性呢?”
“中民之性,就是那些有点产业的人,用不着种地的人,只要给他们一点教育,让他们懂得皇上的仁德和圣人之道,他们便是可造之才。学得好了,便可为君主做事。孔子曰:‘学而优则仕。’能够仕的人,才算是‘中等民众’,入不了仕者,便又滑回了‘斗筲之民’之间。”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笑道:“皇上,看来臣东方朔也要向夫子请教仁德,不然,也会滑到‘斗筲之民’之间去呢。”
武帝不以为然地说:“不对吧。董老夫子,如果东方爱卿才算‘中民之性’,那朕就以为,神仙也是中民之性了。”
董仲舒却不这么看:“陛下,非也。东方先生爱开玩笑,这个老夫已经领教。依东方先生天资,如学仁德之学,早已养成‘圣人之性’,可惜他流连百家,杂念太多啊。”
“依你之言,连东方爱卿都只停留在‘中民之性’上?那最高一品‘圣人之性’不就是凤毛麟角啦?”武帝说。
“陛下,圣人之性,有隐有显。孔子为千古圣人,可他所生之时,诸侯无道,孔夫子周游列国,一生颠沛流离,困顿不已。而诸侯趾高而气昂,仿佛天是老大,他们个个都是老二,今天看来,老二只有一人,那便是孔子。”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妙,妙,太妙了!”
武帝有些不解:“妙什么,妙在哪里?”
东方朔暗示性地说:“皇上,董老夫子说:‘天是老大,他们个个都是老二,今天看来,老二只有一人,那便是孔子。’有一次你在服药时,和臣便说起来老二的事情来,您还记得么?臣本以为谁也不愿当老二,孔夫子排行第几,臣也不知,可董老夫子却上来便封他为老二。董老夫子言外还有深意,便是皇上您是天子,是天下的老大,那董老夫子本人,就想和孔夫子一样,自愿地当老二呢?”
武帝明白了东方朔的隐语,心中很想笑出声来。但他止住了笑声,正经地问董夫子道:“董老夫子,当今天下,朕是天子,如果让你做朕的老二,你愿意么?”
董仲舒马上答应:“陛下,如果您能让老朽也像孔夫子那样,做起老二,那臣今生今世,便无尚荣耀了!只是皇上,您让臣做老二,臣可就得请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啊!”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董老夫子,你又来了!你不知道,皇上的老二,从来都是‘采纳百美,独尊药术’的!”
“‘采纳百美,独尊药术’?陛下,这话臣第一次听说,臣着实不懂!” 董仲舒大惑不解。
武帝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还要与老夫子周旋:“好啦,好啦,董老夫子,这些都是东方爱卿和朕的哑语,你老夫子,怎么会懂?朕以为,这个‘性’字,到此为止!不然,你还要招惹更多的非!老夫子,再谈点别的吧。”
董仲舒想了一下:“不行,陛下。老朽还有话没说完呢!只谈性而不谈善,性便是畜牲之性。”
武帝怔了一下:“噢?性与善?朕听说,人之初,性本善。夫子还有更多的道理?”
“是的,陛下。‘人之初,性本善’这是孟子的意思,也是《谷梁春秋》所标榜的邪说,孔夫子和老朽都不这么认为!”
“那你以为,人性不是善,而是恶?”
“非也,非也。陛下。说人生来性恶,那是荀子之儒的学法,也不是纯儒。”
“那纯儒怎么认为?”
“陛下,臣通过研究阴阳五行,才发现:孔夫子所说人之性,原来只是一个空壳儿。”
武帝惊讶了:“空壳儿?”
“是的,陛下。老朽有篇文章,叫《深察名号》,里边是这么写的:‘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意思是说,禾苗需要浇上好水,才能长出米来;人要接受仁德之育,才能逐步向善。”
武帝频频点头:“这个比喻,倒是新鲜。东方爱卿,你以为如何?”
东方朔在一旁早笑了起来:“哈哈!皇上,臣知道,前几年齐鲁一带天下大旱,颗粒无收。皇上您不是去封禅了吗?你觉得那时齐鲁大地上,善还有没有呢?”
“怎么没有?你到处去散腊八粥,难道不是善?朕给老百姓赐了那么多的布帛粮食,那还不算善?董老夫子,当时你也在齐国,朕赐给老人每人四担粮食,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收到了!陛下!臣这只是比喻。禾苗需要浇水,这是人人都能接受的道理啊。”
东方朔却说:“老夫子,你只知道菜园子里的事,庄稼人的事,让我给讲讲。您老平时吃的谷子,也叫旱谷。它只能长在比较高的地上,小时候有点雨水就行了,一旦要结米的时候,却不能浇水。它不怕干旱,就怕水淹。愈旱愈能结米的那种谷子,就是天下最好吃的谷米!”
董仲舒愣住了。“这……这个老朽不知。陛下,老朽只是批个比方。禾苗需要浇水,这是人人都能接受的道理啊。”
东方朔却说:“禾苗需要浇水,并不是你所说的‘好水’。什么是好水?天上落下的雨水,才是好水;自然之水,便是好水。可是夫子之意,‘好水’便是你们的儒家学说。”
董仲舒伸长了脖子:“当然!儒家学说,便是仁德之水。”
东方朔又笑了。“哈哈哈哈!老夫子,要说你们儒家的‘仁德’之水是天下的好水,晚生可要问一问您了。据东方朔所知,主父偃跑到您的菜园子里偷了一回‘好水’,结果他差一点把您扔进水塘子里。张汤临死前请你给他一点‘好水’,可他自己却要饮了孔雀的胆汁,那也是水!还有那个公孙遂,他是得到您的好水最多的,而他却把皇上几万水师送命在冰里,最后脑袋和身子分了家,不知谁跟谁在一起。这就是你们好水浇出来的‘善’么?”
董仲舒这下被他惹怒了,他心里一急,口中便说:“东方先生,话不能这么说!主父偃和张汤生来便是恶人!”
东方朔马上抓住话把儿:“老夫子,你刚才还说,‘孔夫子所说的人之性,原来只是一个空壳儿。’怎么又有了生来便是恶人的人了呢?”
“这……这……”
武帝此时只好充当和事佬:“好啦,好啦,董老夫子,朕早就说了,别谈‘性’啦,还是说点别的吧。”
董仲舒想了一下:“那好,老朽想谈谈‘民’。”
武帝点头称是:“好啊,‘民’便是老百姓,朕知道,儒者一向说,以民为本。”
董仲舒却说:“陛下,您说的那句话,还是《孟子》学说,老朽不敢苟同。”
武帝瞪了眼睛:“以民为本,你都不以为然?那你认为民是什么?”
“陛下,老朽研究过字的起源。原来这个‘民’字,远古时并没有,三皇五帝时,‘民’不叫‘民’,而叫‘瞑’。”
“叫‘瞑’?‘瞑’是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啊!”
“陛下圣明!老百姓原是愚民,就是睁眼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的啊。还有,这个‘瞑’字,原来与‘眠’字是同一个字,就是说,老百姓活着也如同睡眠。”
东方朔也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解释,不由得吃了一惊:“啊!董老夫子,您这种解释,真是前所未闻,东方朔深感佩服!原来老百姓本来就是处于‘瞑瞑’之中,什么也看清的,是一些睡‘眠’中的人!”
董仲舒却恪守发明:“东方先生,你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这可是老夫的发现啊!”
东方朔接着说:“小民处于瞑瞑之态,‘民’就是‘瞑’,‘瞑’又是‘眠’,你们这些圣人,再把这些‘眠’着的人的眼睛给去掉,成了真正的瞎子,这便是今天的小‘民’了!”
董仲舒一拍瘦嶙峋的大腿,准备为东方朔顺着己意的解释叫好,可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于是嗫嚅地说:“东方先生,这……这……。”他觉得这弯子还挺大,不太好转,于是转向武帝:“陛下,老朽的意思是说,从小民的来历看,他们从来处于昏暗不清之中,从来都在睡眠状态。他们懵里懵懂,最好对付。圣人之道,便是挑选一些有‘中民之性’的,能跟着圣人意思走的,用儒家之道,教而化之。剩下的那此‘斗筲之民’,永远也不要唤醒他们,唤醒了便是天下大乱啊!秦始皇时,便是不知这些,偏偏坑了许多大儒,结果让陈胜吴广之徒唤醒了草民,天下于是大乱啊!”
听了这话,东方朔先是瞪大眼睛,接下来便用双手把耳朵给便捂上了。
武帝还觉得董仲舒的话不无道理,可东方朔干吗要捂着耳朵?于是责问:“东方爱卿,你的耳朵怎么了?”
“皇上,臣本来以为听了老夫子的话,要大开眼界的,没想到耳廓子却扩大了好几倍!臣只好捂住,不然,臣的耳朵便成了漏勺啦!”
武帝不解:“你……”
东方朔转向董仲舒:“哈哈!老夫子,东方朔今天才知道,你们儒者之道,所谓性三品之说,深意全在这里!皇上,依董老夫子之言,那我大汉高祖起兵反秦,乃是响应陈胜吴广号召,也就是跟着草民造反的,我大汉江山,也是来自于‘瞑瞑之徒’被唤醒之中。董老夫子是让皇上您将那些曾经醒了,帮助汉皇打下大汉江山的草民,在送回到睡眠状态之中去啊!”
武帝还是觉得董老夫子的话不无道理,便急忙打断说:“东方爱卿,你别说啦!朕觉得董老夫子的话,说得有理!董老先生,您接着说下去!”
董仲舒见皇上认同,便高兴起来:“陛下!所以臣在《度制》中再三提醒陛下:‘若去其度制,使人人纵其欲,快其意,以逐无穷,是大乱人伦。’那样天下就会大乱啊!所以臣要皇上勒令天小民,存天理,灭人欲,让他们一辈子辛辛苦苦,只能挣点饱肚子粮食,遮盖身体的衣服,那就行了,决不能让他们富足了。小民温饱之后,便会淫欲四溢,天下不堪设想。所以老朽在《士不遇赋》中说:‘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啊!”
东方朔惊叫起来:“哈哈!皇上,臣今天才知,太史公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武帝愕然:“太史公说过什么话?”
“皇上,臣上次从司马迁处得到老太史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一文。太史公在文中这样评说:‘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当时臣还不太理解。今日听了董老夫子之言,方知儒者学说,便是以天下财物紧缺了才好,老百姓只能吃个半饱最佳,这样哪能是对待人民,是过去对待奴隶的方法啊!”
武帝想了一想,便说:“朕过去总觉得儒者过于迂腐。今日听了董老夫子之言,倒觉得东方爱卿,还有老太史他们的道家过于天真。圣人之道,只有圣人知之。东方爱卿,你与朕在某些方面相通,董老夫子在另一条道上,与朕同样相通。哈哈哈哈!所诚,再传朕的旨意,赐膳!”
所诚从瞌睡中醒来,急忙说了声:“是!传旨赐膳!”
武帝接着说:“董老夫子,东方爱卿,朕觉得今天谈得特别尽兴,只是天色已晚,未能尽言。明天朕请二位先生再来建章宫中,接着今天的话题,再说下去!”
董仲舒得意洋洋,东方朔忧心忡忡。
第十八章 庐山昆仑蛤蟆滩(之六)
次日天明。建章宫内。
武帝兴味盎然,高居台中,董仲舒仍居其左,东方朔很自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