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4      字数:4817
  抓过这只手。这手不再湿润,不再是热的。刘彻说,你该好好的活着,没几个老人儿了,都走了。他哽咽着,转身走出去,来到外面宫墙,双手放在宫墙上,遥望着远处的茂陵。冬日的茂陵满目凄凉,那条大道竟然没有一个人、一辆车。刘彻双手放在宫墙上,突然哭起来,号啕恸哭。
  吴福死了。
  这天晚上刘彻没去后宫,坐在书房里,不看书,呆呆地坐着。他的桌案上放了一篇《平准书》,还有一个烧残了的金屋檐。《平准书》使他成为历史,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成为了历史。金屋檐扯着他走,让他回到过去,回到他魂牵梦绕的童年。他的命运也许从要用一个金屋子藏起阿娇开始,就注定是一个美好的神话,是一个好听但不现实的神话,他的一生都活在神话中。他创造了两个神话,一个是战胜了匈奴,一个是缔造了太平盛世的大汉王朝。这两件事儿都非人力所及,都是神话般的成果。如今大汉王朝有点困窘了,仓库里也没那么多钱了。自从造出白鹿皮币,铜钱就变贱了,日子就不那么富足了,大汉的太平盛世就要过去了。眼瞅着两个神话要破灭了,这会儿他身边的人也快死尽了,连吴福也死了。
  身后站一个人,他问,谁?原来是吴事。刘彻说,你站这儿干什么?
  吴事又流泪,干爹早就告诉我,万一他有爬不动、走不动那一天,就让我来服侍皇上。他还给了我一堆竹简。
  刘彻说,拿竹简来,我看看。一大堆竹简都说刘彻的起居、嗜好、吃东西、穿衣服,甚至包括幸女人,都写得详详细细。刘彻心又一酸,落泪了。
  吴事哭着说,干爹告诉我,他要死了,我就改名。但我想,我不能改名。
  刘彻问,他要你改什么名?
  吴事更哭,说,干爹要我叫吴福。我不是吴福,我是吴福的儿子吴事。
  刘彻哽咽着说,好啊,你就不叫吴福,就叫吴事,叫吴事好。刘彻心头一闪念,他做了几十年皇帝,身边的人先是吴心,后是吴福,这回是个吴事。无心不大好,无福更不好,无事才好啊。人生一世,小到一家,大到一国,最难得的,不就是无事吗?太太平平,平平安安,那就最好。刘彻这时突然省悟了,母亲王太后一个劲地叫他遵循黄老之术,着迷于黄老之术的心意。黄老之术的精髓就是平淡、无事,无事才有福。他听了董仲舒的话,不再遵循黄老之术了,天下从此会不会再也没有了宁静?人与人之间,是不是会争竞得愈来愈紧张呢?
  公孙弘对司马迁说,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到了,如果这三天内,他不把《武帝本纪》呈上,就只能把杨敞送与刘屈氂的那一卷递上去。
  司马迁笑了,笑得很轻松,说,丞相,你也不想背一个骂名吧?有人说《太史公记》是被丞相送上去毁掉的,你可不愿意啊。是不是还是我送上去被毁掉更好?
  公孙弘说,好啊,好啊。
  司马迁决定,等吴福的葬礼一过,就递上《武帝本纪》。他晚上把《武帝本纪》和修改过的《平准书》,还有《酷吏列传》交给了朱乙,也给了杨恽一份。他对朱乙说,我不再改了,就这样啦。
  朱乙说,司马大人,保重啊。
  司马迁说,你答应给我的毒呢?
  朱乙把竹简放在地上,双腿跪下,手捧着那只小小的玉石瓶。
  司马迁笑着问,你不会又弄一些麻沸散吧?害得我上次死不成。
  朱乙流泪,大人没死,是天意。这一回可是毒药,大人小心。
  司马迁送朱乙走了,心里很平静,有几件事儿一直咬他心思。其中有一件就是张汤之死,他在《平准书》上改写“张汤死,而民不思!”后来他又打开《平准书》,想改掉这一句,他不想写张汤,但没有这一句,张汤的死也就没分量。想着张汤死时,在绢帛上写了那么多“酷吏”,一定心里很难过,也许他一生不愿做酷吏,却不得不做酷吏。他没法儿修改,只好把《平准书》收起来。他对自己说:史书不是我写的,是历史写的。史书不是司马迁写的,是你张汤自己写的。这样说过了两句,就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宫里刚葬过吴福,把吴福的灵柩送到茂陵山下,让忠心的吴福去服侍王太后。这会儿又有一件大事儿在忙,那就是栾大、游水发根带着大量人马,要去蓬莱求仙了。这一次是大举动,准备了许多礼物、珠宝,足足装了上百车。
  栾大说,这次神仙一定能来迎接皇上。
  刘彻笑着问,你怎么知道呢?
  栾大说,凡是神仙做事,大都是看人在阳世间做事,是不是功德完满。皇上这会儿真的是功德完满,神仙一定会度皇上成仙。我们去蓬莱,把人间的奇异珠宝献给神仙。神仙不会在意这些珠宝,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但皇上的诚心感动上天,更能感动神仙,那时皇上就可以和神仙同游,与天地同寿了。
  刘彻说,好啊,好啊,你们就去吧。只是别让我盼得太久,像秦始皇,到最后盼了个一场空。
  栾大说,哪会呢?皇上可绝不像秦始皇,皇上是圣德君王。秦始皇是暴君,暴君想成仙,那可太难了。皇上要成仙,神仙人人愿意,个个喜欢,争着来度皇上还来不及,哪会让皇上失望呢?
  这一天是吉日,栾大和游水发根辞别刘彻,去东海蓬莱求神仙去了。刘彻站在宫门前眺望他们,看到栾大回身和游水发根说了一句话,两个人好像都笑,笑得有点儿得意,就回头问司马迁,你说,他们两个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呢?
  司马迁可不想答实话,如果他站在栾大和游水发根身后,肯定能听清这句话。两个人一定说:这个傻瓜、蠢货。司马迁不想说,刘彻盯着他,眼光很特别。他觉得刘彻越老,对别人的猜忌心也越大。自己知道许多事儿,刘彻不喜欢别人知道得太多,越来越多地对司马迁有些猜忌了。他时常猜想,司马迁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不笑,为什么多说话,为什么不说话?这猜忌越来越多,而且总得由他自己给出一个答案来。
  刘彻等着司马迁说话。
  司马迁说,他们大概是说,这次一定会遇上神仙吧?这句话不光刘彻不信,就是司马迁自己也不相信。
  司马迁一早就起来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编织一条五彩丝线,他用五种颜色各二十根丝线织成了一条彩绳,再做一条同样的彩绳,把这两根绳拧在一起,就编成了一条同老妻编织的一模一样的丝线。他像老人一般念叨着:你看看我,编得一点儿不差吧?跟你编的一样。不对,不对,我编的没有你编的那么密,那么匀,你看你的,五种色彩那么鲜明。我的就不一样了。不过也没什么,这一本《武帝本纪》是给皇上的,我送给他,他就会处死我,《武帝本纪》也会给烧了。家中的这一部书,也会给他烧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刚抄写的《武帝本纪》重新编起来,这回用的是回环扣,竹简之间的缝隙大了些,这一卷用的是他专门留下来的田汀偷哪切┖弥窦颉K褚险匠。宰约核担美玻下妨恕1纠聪氤雒攀倍岳掀退狄簧胍幌朊凰怠K凳裁茨兀棵皇裁纯伤档模噬险嫔绷怂咽迦拥缴狭衷啡ノ够ⅲ凳裁匆裁挥昧恕;噬夏芊殴缇透倒敢獍炎约郝裨诤浅峭獾哪歉吒谏希幽嵌芸醇拧4笥碓涞牧攀侨死嗟钠婕#稍谀抢锬芴魍馄婕#帜苎鄢蜃藕笕俗铀锸来毖芷鹄础?br />
  他举着竹简,向皇宫走去。
  宫门前虎贲、郎中静静而立,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从宫门走到阶前,司马迁出汗了。他从来还没出过这么多汗,是不是有点儿紧张?但心跳很平缓,脚步也很正常,踏上台阶时,眼前闪着所有的古人。那些在书中跟他一起悲痛、一起欢快、一起愁苦的古人。他看到了张良,张良背着书走了,他背的是三卷《黄石公兵书》。从张良背书隐居之后,这书就再也没有露面,也许哪一天天下大乱了,就又会出来这么一套书。他又看见了韩信,韩信做了齐王,回到了家乡,寻找当年给他洗衣服的女孩。人们说,因为她跟韩信眉来眼去,没人要她,她就自尽了,投了水。韩信就命令兵卒们把金银珠宝都扔进河水。司马迁笑着,一步一个台阶走进了皇宫。
  刘彻觉得很虚弱,他的身体不大好,咳嗽了一夜。他就喊着,吴事,吴事。
  李夫人就醒了,问他,无事,你还喊什么?
  刘彻不想跟她说话,她甚至都不知道,吴事是吴福的干儿子。
  刘彻斜倚在榻上,看着司马迁走进来。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司马迁不像从前了,腰好像直了,人也变得高大了,他双手捧着一堆竹简。刘彻凝视着他,这就是《武帝本纪》,就是他好几年前想看的东西,他的一生就给写成了这一小堆竹简?
  司马迁走到刘彻面前,他是高傲的,自豪的,说,皇上,这就是《武帝本纪》。
  刘彻没说话,心一下子就安定了。漫长的生命有一个期待,期待无极,成仙可以达到这奢望。但突地就明白了,期待一生的结果,才是真正的期待。结果是什么?就是司马迁《太史公记》中的这一篇《武帝本纪》吗?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啊,放这儿吧。
  司马迁在等待,等待疾风暴雨,等待霹雳雷霆,可没想到刘彻会说了这么一句。他静一静,把竹简放好,走出去。
  站在台阶上,司马迁看到了朝官。公孙弘在前面走,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杨敞。杨敞斜着身子,向前探着脑袋,急急忙忙地对公孙弘说话。太尉在另一边跟着走,不像杨敞那么巴结公孙弘,身后的百官都能看出杨敞真累。
  司马迁觉得有点儿悲哀。
  第四十章
  刘彻看着这堆竹简,是司马迁新改好的《平准书》和新写就的《武帝本纪》,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武帝本纪》!他很在乎司马迁,他是文治武功贤德显赫的帝王,大汉开国以来几十年,几代帝王都没他这么威风,打败了匈奴,扩大了疆土,大汉的承平盛世就是他这一代,他还用在乎一个文人怎么看他?他想说,没什么,就像看一道奏折,看一篇文章那样,心平气和些。但他做不到,他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焦急,搓搓手说,先看《平准书》。
  《平准书》是看过的,司马迁说要修改《平准书》,说要把酷吏横行、吏制严苛写下来,他很快地浏览一遍。心想张汤死得那么可怜,我要你去看张汤,就是让你看看酷吏也是干吏,没有他,天下能大治吗?你看看张汤家,清贫,困窘,他图什么?不就是为了大汉吗,你怎么还忍心用你的笔去诋毁他?我就不信你司马迁铁石心肠,非要把张汤写成严苛的酷吏?你说“张汤死,而民不思!”非要把这句话写上,找找看,你真的写吗?刘彻的目光定在这一句上,哎呀,还真就写上了,有这一句“张汤死,而民不思!”刘彻大怒,一生的无名火全都爆发了,他把竹简一摔,大吼:混蛋!你这个没卵子的混蛋!
  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在地上来回踱步,说,杀他,杀了他,为什么不杀他?这种狗屁文人,杀了他,就天下清静了。刘彻说,文人哪,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只能坏事儿,杀了他。刘彻想得很快,先想到他过去的失算。他想杀窦婴,正犹豫呢,张汤就替他杀了。混蛋张汤,我要杀人得我杀,凭什么你来杀?他想杀田汀惶锿‘自尽了。田汀歉龌斓埃乙蹦悖愕茸盼疑焙昧耍陕鹱陨保咳巳硕佳Щ崃苏夥ǘ灰陨保鸵涣税倭恕A醭拐咀牛匝宰杂锏厮担翰恍校圆恍校也蝗媚阕陨保乙绷四恪K潘炅耍隽思甘昊实郏凵穸膊患昧恕N馐滤担梢蕴婊噬夏钭嗾邸@罘蛉怂担梢蕴婊噬吓嗾郏婊噬舷纶A醭姑怀錾宰约核担倏纯矗倏纯矗M韭砬ǔ颂硇戳丝崂粞峡林猓凇镀阶际椤分校固硇戳艘坏闶裁矗徽业剑挥懈亩恕A醭褂趾莺莸匕选镀阶际椤匪ぴ诘厣稀?br />
  刘彻注意到一件怪事,这竹简猛摔了两次,竟然摔不坏。就又捡起来瞧,凑灯下瞧。竹简是用五彩丝线编成的,用的是回环扣的编法,每一片竹简,间隙很大,摔不坏。刘彻冷笑了,有些嫉妒,司马迁比他小二十一岁,还有足够的时间编竹简,好悠闲啊。这回环扣的五彩丝线好像在讥讽刘彻,提醒他,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刘彻就又看《武帝本纪》。很少有人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看别人如何评定自己的一生,刘彻有了这个机会。他看着,司马迁跟随他三十年,从做郎中开始就跟着他,这个人想用他的笔评价刘彻的一生得失,他有这个资格吗?自古以来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