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4 字数:4840
司马迁不语,心中升起傲气,文人的骨格就是如此,崇尚正义,鄙视怯懦,总觉得不能与小人邪恶同流。杨敞是个小人,司马迁只是觉得从前想事儿是想错了,要是他今天做决断,会把女儿嫁给贩夫走卒,嫁给朱家、郭解之流。宁愿她贫穷度日,也不让她跟着这些蝇营狗苟之人。但司马迁经过了大风浪,很镇定,对着杨敞笑,说,也难为你了。
杨敞说,是啊,是啊。说着真就流泪。他说,可她不放过我,说我没骨头,活得像条狗。你再有骨头,诛了你九族,你那骨头也没了。她非要我给她写一卷休书,休了她,我怎么忍心?夫妻十几年了,要我这么干,这不是人干的啊!可她不放过我,说,要么你就准备死,要么你就写休书,休了我。我没办法,只能听她的。
司马迁等待着,他如今也像东方朔一样,能够窥透玄奥,知晓先机。他明白像杨敞这种人,绝不会只是为了辩白,就来见他,一定还有什么事儿要说。
很难开口,但一定要说,关乎司马氏家九族之人的性命,必须说。杨敞就说,岳父大人,我看了你的《武帝本纪》,写得好,写得太好了,真是旷世奇文啊,我忍不住拿去给刘丞相看。公孙弘丞相要看,我也拿给他看了,好文章啊。
司马迁笑一笑说,你急什么呢?
杨敞很知心地说,岳父,《武帝本纪》是不是写得有点儿过了?你写了皇上的过失,写得太多了,皇上会不高兴,他一生气,大祸就临头了。
司马迁说,大祸临头也落不到你头上,你不是已经跟司马家没什么关系了吗?
杨敞很伤心,死就死,我算什么?可我有两个儿子,他们可是你司马家惟一的骨血,尤其是恽儿,聪明能干,又孤傲,有文才,真是跟岳父一模一样啊。这样的人才怎么能让他出事呢?岳父,你想想办法,救救恽儿、忠儿吧?
死亡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总说总讲,总思总想,突然有一天心就疲惫了,冷漠了,不再想它,死亡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当有谁再说起它时,引不起震颤,引不起心跳。他想问杨敞,究竟怎么样才能救下家人呢?假如有一个好的办法能救下家人,他绝不会不救。
杨敞等司马迁说话,司马氏一家就是那么固执,就是那么顽固、孤傲,自以为是。有什么可傲的呢?他看见过宗庙的祭祀,觉得那个站在家族首领身边的主祭人是最无足轻重的,他跟那些牌位、那些祭物一样,是庄严的摆设,祭祀之后还会有谁需要你呢?史官就是那主祭人,他主持一切史料的记录,除了弄那些竹简,还有什么用?司马迁孤傲,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杨敞听说,皇上决心要杀他,几次都怜惜他的才能,又饶过了他。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怎么就不记住这些教训呢?如果他不是杨敞的岳父,杨敞就会教训他,教他如何做人,做文与做人是两回事儿,你要是学会了做人,少些文采,那算什么?你不会做人,只会写文章,又有什么用呢?杨敞不能不直说了,他说,岳父,你的《武帝本纪》会惹事,还是你自己把它拿给皇上,请他示下,要不要修改,皇上要你怎么改,你就怎么改。不然你就跟皇上说,《武帝本纪》你写不了,要与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大将军、侍中大夫等几位朝廷重臣一起来写,这样,你就免去了灾祸。趁好时机跟皇上说啊,一旦皇上高兴了,饶过了你,这件事儿岂不就过去了?你看怎么样?
司马迁从没想到会有人给自己出这种主意,而且出这主意的是杨敞,他心里很难过,太不舒服了。杨敞想要他拿着《武帝本纪》去向刘彻讨好,他会这么做吗?不会。刘彻早就说过,要他把《武帝本纪》拿来看,他也决定在最后关头拿出来,给皇上看,那是他的生死关头,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人之生死是一大必然,死的方法也不同,有的轻如鸿毛,有的重如泰山。要是皇上看了他的文章,把他下狱,或是直接杀了他,都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死吗?他心里喟叹,女儿做得对,要他是女儿,也不会很在意杨敞,不会敬重他,这种卑鄙小人,算什么呢?
司马迁笑,他学会了一些做事的方法,这方法是谁做过的?田汀故橇跚鼩樱蛘呤钦盘溃剿罚克ψ哦匝畛ㄋ担闼档枚裕一嵴乙桓鲎詈玫氖被选段涞郾炯汀烦矢噬稀?br />
杨敞说,那就好,那就好。杨敞说得很诚恳,要是女儿能跟他回去,好好过日子就好了。他很敬重女儿,女儿有文才,有见识,教子有方,两个儿子都是丞相之才,可为国家栋梁,尤其是恽儿,不独有治国才能,还极有文采,有司马氏家风。杨家有他,真是祖宗有德了。岳父能不能让她回家,回杨家去?
司马迁说,我去劝他,跟她说说看。
司马迁看着女儿,女儿是美丽的,美丽智慧的女儿凝视着父亲,同父亲一样高傲。跟她说什么呢?什么都不必说,他轻声说,你该跟他回去。
女儿说,司马氏没人了,皇上要杀了你,总得有人陪你。
司马迁大笑,还要谁陪我吗?你说过一句话,比别人都说得好。你说,写过了《太史公记》,还用再写别的书吗?我就怕一件事,那就是我死了之后,印不出来。你是司马氏的女儿,不能和我一起死,我要死了,《太史公记》就要靠你跟恽儿了。
司马迁突然激昂起来,司马氏没有儿子了,你就是儿子。我如果死了,你得记住,不能再去为我辩冤。人死人生算个什么呢?我父亲死了,死在跟随皇上去泰山封禅的路上,他握着我的手,要我活下去,好好写《太史公记》。司马氏家代代史官,都为了这一部书活着,我写出来了,你要活下去,别跟我一起死。
女儿苦笑,皇上要杀你,会留下司马氏的家人吗?
司马迁说,我知道几件事儿,张汤把窦婴毒死,皇上就放过了窦氏。田汀跃。噬暇筒辉僮肪客跣乓患摇U馐腔噬系男乃迹彩轮灰憧戏洌噬暇突岱殴愕募胰耍羌づ撬突嶂锩鹉愕木抛濉N思胰耍一嶙跃 ?br />
女儿有点儿伤感,也有些感动,不知道司马迁所说的家人,不光是她,还有更深的含义。不是十几年前为李陵申辩的时候了,他如今明白怎么样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家人。到最后他会舍身,也不会让刘彻杀了他的家人。在他心目中那个续村很重要,那三个男孩子会生下子孙,他们会子子孙孙姓冯姓同,不姓司马。但姓什么有什么要紧?他们是司马氏的子孙,是来自黄帝的后裔。司马迁说,跟他去吧,离开朝廷,别做什么官,等以后有机会再回来。
女儿说,父亲,我听你的。
杨敞听信妻子的话,准备举家迁走,他看中了河洛一带,想到那里去住。杨忠不愿离开长安。杨恽说,走就走吧。他担心外公的书,能把外公的书带走,或许可以免去劫难。他们装好了车,要离开长安。
突然有人来,说丞相公孙弘来请杨大人去,有要事相商。杨敞就赶忙去了。
公孙弘对他说,御史大夫要做太尉了,闲下御史大夫一职,这个活儿是个高官,你看谁做合适?
杨敞愣了,谁做御史大夫跟他有什么干系?他又不是朝廷的重臣,只是一个六百石的小官,有他没他,有什么关系?看公孙弘那眼色,杨敞就一阵心跳,想都不敢想,莫非真叫他做御史大夫?这可真是怪事。杨敞说,谁做御史大夫,那就看丞相的了,丞相要谁做谁就做,丞相不要谁做,他想做也没用。
公孙弘笑了笑,再问,你看我会要谁做呢?
杨敞说,不知道。
公孙弘大笑,杨敞,我就举荐你做御史大夫,你看怎么样?
杨敞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就这么能做个八千石的高官了?御史大夫是丞相、太尉、大将军以下最重要的朝官,杨敞能做上高官了?这可比司马迁那个中书令还神气。杨敞说,丞相这么提拔我,甘愿为丞相效劳。
公孙弘说,我要你做御史大夫,也可能是害了你。你想一想,你是中书令大人的女婿,一旦中书令大人出事儿,你可就得受罪了,自今日起,你得想法子让自己好好活着,别出什么毛病才好啊。
杨敞对自己说,公孙弘这是不让你走,他要你等着,等死。要是司马迁出了事儿,你就跟他一起死好了,可你也别小瞧我杨敞,难道我就非死不可吗?我就救不了自己?我要救自己,等我当上了御史大夫,就想法儿救自己。
仍是南柯一梦,梦中仍有千百次惦念的苏武———
刘彻对司马迁说,苏武回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来。我要他做大行令,就是张骞做过的官儿。苏武会不会身子骨太差?我不想让他住张骞的房子,那样他不高兴。田汀母诨褂忻挥辛耍扛桓觯 K詈檬鞘裁疵《济挥校亲詈谩?br />
苏武眼看就回来了,依刘彻的命令,飞骑一会儿一报———
苏武入了北门。
苏武在北门外,把手中的节杖插在地上,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苏武进了北门,围观的人都点了香上去看,有许多女人还兴起了新招数,让自己的孩子摸一摸苏武。说这么摸他,孩子能健康长寿,躲过灾祸。苏武就走得慢,半个时辰也没离开长街。
公孙弘问刘彻,皇上,要不要派人去,叫他快些走?
刘彻笑呵呵地说,不,不必了,那么多人喜欢摸苏武,就让他们摸吧。
一个时辰后苏武来到宫门前,刘彻站在宫殿外,看着宫门,一群群人聚集在宫门啊啊地呼吼着,就知道是苏武终于来了。刘彻看着殿下,他要去接苏武。本来想到城外去接的,可公孙弘不让,说是不合礼仪,就只能到台阶下去接。看着苏武过来,他有点儿愣了,一步步下了台阶,看苏武。苏武穿着一身整齐的衣服,头发紧紧地扎束起来,人很精神。刘彻迎上去,抓住苏武的胳膊,说,回来了?好。你回来了,好!
苏武流泪,在台阶上叩头,把台阶叩得咚咚响。苏武说,皇上,想你,我想你啊。说完就呜咽了,泪如泉涌。
刘彻眼湿润了,说,别哭,来,来,让你见见大臣们。便扯着苏武的手,像领着一个孩子向殿上走去,一路走,一路唠叨:你在时的人大多都没了,刘屈氂告老了,这会儿是公孙弘做丞相了。他扯着苏武到了殿上,众臣都来见苏武。
公孙弘一一介绍,说到司马迁,苏武行一个礼,说,多谢中书令大人,是你救了我一命。
司马迁不解,怎么是自己救了他一命?
苏武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羊皮,给司马迁看,他说,你一定不明白这是什么?你看看吧。
司马迁打开,原来是一篇《淮阴侯列传》。
苏武说,匈奴人也读《太史公记》,这是他用十五只公羊换来的,天天读《淮阴侯列传》,想着大汉朝,我就回来了,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司马迁手捧《淮阴侯列传》,心颤抖,他的书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他噙泪而笑。
刘彻看着苏武,说,不行,不行,这个庆功宴,咱君臣就要图谋一醉。你这样子不像在匈奴,来人,把苏武的衣服拿来。吴福,你进去给他打扮。苏武,你在匈奴咋样,这会儿就咋样,给大家看看,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吴福就领着苏武去打扮。
人们都坐着,皇宫的盛宴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苏武的归来。苏武的归来也只是为了一个人,那就是刘彻。苏武走出来,他的样子让人吃惊,穿一件羊皮,这羊皮是用羊肠线缝缀在一起的,缝得很粗糙,很野蛮。头发披散着,这才看明白,苏武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手里还提着一支箫,另一只手执着节杖,节杖没有旄头了,只有一根结系旄头的绳索,像是拿一支长长的鞭子。
刘彻说,这就是大汉的忠臣。什么叫忠臣?看苏武,你就明白了。人活在世,生生死死的算什么呢?司马迁说得好,有的人一死重于泰山,有的人一死轻如鸿毛。你为大汉而死,就比泰山还重。苟且偷生,像那个李陵、李广利,死了,也就像一条丧家的犬。刘彻很痛快,好像很久前他就说过这些话了,那时是对谁说的呢?也是对朝臣们说的,那时是说李广,李广自尽,他又可以拿忠臣来指斥朝臣了,又可以拿苏武来说事儿了。他才明白,李陵、李广利带给他的伤痛还在,是不能忘却的伤痛。刘彻说话,群臣们俯首听命,殿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好像只有刘彻的声音,这声音能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刘彻很满意,他笑了,说,愣着做什么?来呀,喝酒,今天高兴,就要个一醉。
酒宴进行得很顺利,人们用苏武的故事做酒肴,慢慢地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