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4 字数:4869
刘彻说,我要听你弹琴。
刘陵说,我不会给你弹琴的,你只是一个胆小鬼。
刘彻说,好,我来给你弹琴。刘彻急忙坐下,要遮掩一下心境。他有些动情,想用琴声来调整自己。他坐下来,舒展自己的手指,说,弹什么呢?好久都没弹了,我就弹一首民歌吧。
说着他就弹起那一首:
男人去得太远了,
远得没有个日期。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鸡进了窝,
日头下山了,
牛羊走下山坡,
……
刘彻唱得很凄凉。
刘陵突然伸出手去,摁住了琴,大声说:这个你不能唱,是田汀模翘锿‘的,你不能唱。
刘彻有点儿生气,这是田汀模揖筒荒艹耍康纯戳趿辏α艘恍Γ担冒。蔷统惚鸬摹?br />
他又唱了一首: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头发向后飞,
笔直如箭。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衣带向后飞,
笔直如箭。
……
刘陵泪水都涌出来了,她摁住琴,说,这也是田汀模庖彩翘锿‘唱的,是我唱给田汀模悴荒艹?br />
手无力地松开了,一切都成为田汀模褂惺裁词橇醭沟模吭诹趿甑纳钪校哪恐校训乐挥刑锿‘吗?刘彻说,我来看你,想了好久,我想让你进宫去,住在一个好宫殿里,我常来跟你说话,看看你。
刘陵笑了,你怎么来呢?坐羊车吗?听说你坐羊车,到哪个宫殿里,就能跟哪个妃子过夜了。你说,那些女人是不是盼望着自己的床上能爬上一只羊?你说,那些女人看着羊车,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一头猪?你说,她们会不会当自己住的那小屋子就是一个污秽的羊圈?摸着自己的头发,会不会觉得那就是羊毛?她们要是趴下,能不能像羊一样咩咩地叫?
刘彻的心一阵阵痛,这是个与他智慧匹敌的女人,一个聪颖的女人。假如与他在一起,就有足够的智慧让他感受女人,感受女人的爱、女人的恨、女人的憎恶与女人的促狭。
刘彻想跟刘陵好好地讲讲自己,讲讲大汉朝,讲讲刘家人的故事,可刘陵不愿听,不想跟他交流。司马迁说得好,男人是泥土,女人是水草,一旦没了泥土,水草便没有着落,没了向风中摇曳的姿势,没了傲视天地的生命,还能剩下什么呢?刘彻想对刘陵说,要是能跟你活在一起就好了,同呼吸,共命运,面对着大汉的烦难,一同品味苦涩、酸辛。但他说不出,只能再说一遍,你进宫里来住吧?这话有点儿像哀求,求刘陵进宫住,求她跟自己在一起。那烧残了的黄金屋檐是残梦,残梦会不会易主,再做下去呢?
刘陵过来,搂住刘彻的脖子,悄声说,我是一个精灵,一个精灵女人,你得不到。得到我的男人,要又痴,又傻,又疯,又狂,你能吗?
刘彻有一点异样,当女人引导一个男人时,男人的感觉就不同了。那是一种痴迷,一种游移,一种快慰,不用羊车来牵引,用女人的手女人的心导引着他,男人就跟着女人,做他心中不想做的一切。这些不是自己的意愿,只是一种跟随。刘彻从来没做过跟随之人,跟随变成了一种快乐。他有点儿明白了,自己一心想做神仙,原来是想跟随别人,跟在神仙的身后,不再做大汉的皇帝了,只是一个跟着别人走的无足轻重的人。他愿意跟着刘陵走,刘陵有足够的智慧,扯着他的手走,难道刘陵不愿意吗?他还是有一点担忧,刘陵是一个任性的女人,他也是一个任性的男人,他们能一起走路吗?
刘陵起舞,长袖飘浮着。女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曼妙、精灵,无法窥透这精灵从哪里来,来自刘陵的歌舞,来自刘陵那高傲的神态,还是来自刘陵对大汉王室不屑一顾的弃绝?他见过许多女人歌舞,没有一个人像刘陵这样,把歌与舞都融入生命之中,充满了恨与爱。刘彻很现实,再劝刘陵,你进宫吧,水榭里很冷,天凉了,你会生病。
刘陵笑一笑,说,我愿意生病。
刘彻不得不走了,他跟刘陵说不到一起去。他离开水榭时,要招呼湖边那条船过来,那船是每日来给刘陵送食物用的。坐在船上,刘彻的身体正对着水榭,船就愈来愈远地离开了水榭。刘彻的眼光直望着水榭,把自己的一部分心丢在水榭那里了。
刘彻问过公孙弘,说刘屈氂病得很重,便带着吴福、司马迁去看。
司马迁心中一直以为刘彻是恨刘屈氂的,是刘屈氂发兵去征讨太子,杀了太子,后来又吊死了卫子夫。他曾经看见刘彻伏在桌案上,呃呃地干哭着,却没有泪,原来是在梦中。刘彻告诉他,梦中见了卫青,两个人一起哭。司马迁觉得刘彻梦见卫青,是得抱头痛哭,面对卫青,他会说真话,告诉卫青自己不想保住卫子夫,也没想保住太子,辜负了卫青临死前的嘱托。这会儿去看刘屈氂;刘彻心里怎么想啊?
刘屈氂躺在床榻上,中风后的他有一半身子不能动。
刘彻摸着刘屈氂的身体,说,真的不能动了,真不行了?说得很悲凉。
刘屈氂说,还劳皇上来看,算什么呢?
刘彻说,你是老臣了,从我小时,你就站在殿上,一步一步慢慢地离我站得最近了,这会儿你不在我身边,我还有点心里没底。
刘屈氂笑着说,皇上心里有底,皇上心里想的,手里做的,哪一件都做得好,没有刘屈氂,有公孙弘也就够了。刘屈氂哭着说,我站在朝上一辈子,还真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会儿想想,一辈子没做上一件好事,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太子给害了,把皇后也给害了。说着就老泪纵横。
司马迁不喜欢刘屈氂,心里也仇恨他,可这会儿见了也觉得心酸。刘屈氂老了,眼看也要死了,他这样子让谁能再忍心责备他呢?
刘彻说,人这一辈子做一件事就够了,有时候你还觉得做得不够,其实好多人都是一辈子做一件事,到死也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司马迁忽地一下头就轰轰响,刘彻这句话更像是说他。历代史官都写皇上,写皇上的得失,说是写得失,常常很少写“得”,大多是写“失”。文人也就有了一个毛病,笔下的文字时常是责备别人的,判定别人的,很少在文字中生出一种宽恕。宽谅别人,体会别人,有体谅一切人的大悲悯,这是文学的精神,也是文学的精髓。司马迁忽地想了许多,觉得他该修改自己的一些文字,他该不偏不倚,该更公正些,有想同刘彻好好聊一聊的冲动。
刘屈氂说,皇上,让我告老吧?我家里有一些田地,靠着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座桥,桥边有一个亭,亭上写着三个字,叫“丞相亭”。凡是过桥的人,大多会在亭里歇一歇,你要是老人,就可以来亭子里坐坐,有栏边扶手的座位是最好的,谁最老谁就坐在那里。你不必是个官,也不必有钱,只要你是一个老人就行了。皇上呀,我现在就想去那里坐坐。
刘彻直眨巴眼,但没流泪,他说,好啊,你去吧,你去坐坐。回去画一张画,把丞相亭画上,把桥画上,把江水画上,派人送来给我。刘屈氂笑了,说,好啊。
刘彻和司马迁回宫,刘彻垂着头,把头埋在双臂中,头随着车一颠一颠直抖。司马迁想说,皇上可以把头放在我的肩上,突地一下又生了许多念头,皇上不愿意怎么办?自己身上那股怪味会熏坏皇上的,自己是这样的,干吗还要奉承皇上呢?司马迁不是吴福,不是一条侍候皇上的狗,干吗要低三下四呢?
司马迁说,也许我要修改一下《太史公记》,有很多篇章是不是写得不够好?
刘彻没说话。
司马迁觉得刘彻似乎应该说话,他有许多话可说。单是一篇《平准书》,刘彻的身边就备有三卷,书房里有一卷,卧榻旁有一卷,吴福说在皇上洗浴的巨泉旁也有一卷。对《平准书》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当司马迁和刘彻进宫里,他想要走开,刘彻说,我有话跟你说。就叫吴福去准备酒,他要跟司马迁长谈。刘彻问他,为什么又要修改《太史公记》,你想改什么?司马迁说,觉得有许多地方很偏激。
刘彻站起来,大笑:偏激,你也知道偏激了?
司马迁以为刘彻会斥责他,吼喊他,怒骂他。
可刘彻没这样做,只是站在他面前,说,你想得对,可你不能再动手,《太史公记》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怎么不明白,世人最喜欢的就是偏激。文人还有什么特长吗?固执,偏激,自以为是,指的不就是你司马迁吗?你可以破口大骂,说大汉会衰亡,可你要是做皇上,只会比我更差,绝不会比我强。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凭什么指责我?但想一想,看一看,看看那些自古以来的帝王,也就明白了,他们哪一个不是可怜虫,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费力不讨好?做一件好事没人记得,只要做错一件小事,就会给人家世世代代指责、辱骂?像秦始皇,人们有什么资格指责他“焚书坑儒”?怎么没有人说他统一了天下,再没有人为那些小国而征战了,人们也不再流离失所,路上也没那么多的死人了?就只记住他烧了书,怎么不记他农工医药这些书一本也不烧?你是史官,写得偏颇一点,是为什么?是为了显示你正直、公正,可你从未想到你的正直、公正根本就不正直,不公正。我喜欢看你的《平准书》,为什么喜欢?是因为你说了大汉的毛病,也写了“兴利之事”,你说一句话是公正的,“兴利之臣自此始也”。你说了十三项兴利措施,就是募田南夷入粟,募民入奴及羊,造皮币、白金三品,卖武功爵,盐铁官营,算缗,入谷补官,铸赤侧钱、输铜,杨可告缗,株送徒入财补官,出牝马,立平准均输法,入粟补官赎罪。你也知道,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是有用的。你可能写高祖无赖,觉得这会儿有点良心不安,想说两句好话,其实用不着。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写什么就写,你能把大汉王朝给写没了吗?你能把我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君王吗?
司马迁没料到刘彻会这么说,刘彻会要他固执一些,偏激一些,也许这就是赏识。文人对“赏识”这两个字,是最敏感的,也只有文人才拿这两个字为重,把赏识等同来看。有的时候“赏”,有的时候“识”,奇怪的文人风范就跟任何其他人不一样,把“识”也当作了奖励,当成了金钱或是珠宝玉器。有时这个“识”比“赏”还有用,文人会因为这个“识”而感激涕零,甘愿一死,或是降低人格愿做仆从。面对着“赏”,文人就不那么自如了,有点儿局促不安,有点儿假撇清高,觉得别人不那么看重自己,这种文人心态是中国独特的文化品性。司马迁这会儿就进一步知道了,刘彻是很赏识自己的,也明白了刘彻为什么会几次放过自己。
司马迁驾车回茂陵,他最近不愿意回家了。茂陵没有了郭解,也没有了朱乙,酒馆里的闲谈再也没有血脉贲张,而是懒洋洋的,像吃饱了的猫说鱼。家中也没了热气,只有一个老仆,女儿一家都走了。老仆做的饭很难吃,一切食物在老仆手中却变老了,吃起来如同嚼土。他驾着车进了家门,觉得有点异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怎么有点欢快?厨房里热气蒸腾,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是谁来了?他进了屋,看到了女儿。女儿穿了一身新衣,站在面前冲他笑。司马迁觉得女儿很美,心一下子暖起来。
女儿说,你回来了?
他突然想上去抱抱女儿,但又没那么做,他从来不跟女儿那么亲近,司马氏的男人总是有些威严的,不会那么轻易地放纵自己的情感。他说,我闻到香味了,可以好好地大吃一顿了。
女儿笑一笑,说,我给你做了许多好吃的。
两个人坐在桌案旁,女儿笑,喝不喝酒?
司马迁笑,为什么不喝?
女儿斟酒,一觥两觥三觥下肚,女儿脸上浮现红晕,司马迁就想起了女儿的委屈。女儿回家来对他哭,杨敞为人没有他的文才那么好,他见人总是点头哈腰笑,有那么多可笑的吗?他说话总是那么慢,深思熟虑地一字一句地左顾右盼地说,他不像个男人。司马迁拍拍她的头,别以为谁都会跟司马家一样,人和人不同。你自己就像个男人,嫁个男人小心点儿,软弱点儿,也没什么。
女儿想告诉司马迁,那个夜半去刘屈氂家出卖司马迁的人,是自己的女婿,但说不出来。
父女两人就笑,就喝酒,就吃菜,动作有些夸张,举止很是匆忙,一切都为了掩饰,掩饰他们的窘迫与慌乱。女儿要掩饰的是亲人的背叛,司马迁要掩饰的是大祸将至,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