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4      字数:4847
  他再问,你要写勿思吗?
  司马迁回答,我不写勿思。
  刘彻点头,不写刘陵,不写勿思,这让他若有所失,又觉得有点儿轻松。他说,好。不写这两个女人,就少写了他的欲望,他有点儿赞同,又有点失望。他心里很矛盾,既愿意司马迁把他写成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又想让司马迁把他写成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史书记述的帝王,总是这样,有雄才大略便无真情实感,有真情实感就没有雄才大略,雄才大略是说一个好皇帝,真情实感就描述了一个人的荒淫。
  刘彻说,你把我写出来,给我看,我要看。我活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儿,你把我写成什么模样?
  公孙弘觉得自己太不舒服了,为什么刘屈氂事事都要过问?连自己给刘弗陵讲什么,他都想知道,那还不如让他来教刘弗陵好了。
  刘屈氂跟公孙弘讲了半天,讲他当初是如何教太子的。
  公孙弘不以为然,还说你教太子的事儿,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把太子教成了一个笨蛋,一个蠢货,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可说的?
  刘屈氂看着公孙弘,公孙弘很谦恭,只要刘屈氂说一句话,他就说“是”。刘屈氂心里可不相信,他讲完了,突然问一句,你觉得我做太子的师傅,是不是合适?
  公孙弘觉得很为难,想了想说,不合适。丞相管理国家大事十分合适,教太子就不合适。
  刘屈氂说,是啊,是啊,我教太子不合适,不如你合适。
  公孙弘很忙碌,许多学《公羊春秋》的人拜他为师,时常到他府中,很恭敬,很谦虚地向他求教。这些人品行端正,不图为官,只想着如何做学问。公孙弘就一心想提拔他们,朝中渐渐多了些学者,都是像公孙弘一样喜欢读《公羊春秋》的人。
  公孙弘想,刘屈氂的人占据了很多高官,他要慢慢把这些人弄掉。刘屈氂老了,不能直接去搞掉刘屈氂,刘屈氂的根子还很深,一旦有机会,他就搞垮刘屈氂。他想可不可以利用司马迁呢?他摸不清刘彻对司马迁是什么态度,如果刘彻喜欢司马迁写的《武帝本纪》,他就有话说了,他一定要先读一下《武帝本纪》。
  司马迁这些日子正在写《武帝本纪》,写《武帝本纪》很痛快,他不知不觉地就进入写皇上如何信任方士,如何巡幸、封禅,写那些刘彻被方士们欺骗的故事。他觉得很解恨,人们会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汉武帝,看到一个自大狂妄,又一心梦想成仙的汉武帝。他写得很流畅,很快乐,他写汉武帝用大兵征战匈奴,这是“多事”。对外频繁战争,弄得劳民伤财。对内大兴土木,挥霍无度。财政无法支持,就一心找钱,像桑弘羊这样的大臣就得到重用,像张汤这样的酷吏就有事儿干了。
  司马迁写得非常痛快,他能看到大汉从今天开始就会渐渐地走向衰亡。他写得激愤,竟然没有发现公孙弘已经进来了。
  公孙弘坐在他身后,看他写的《武帝本纪》,看得出神,等司马迁发现了他,公孙弘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公孙弘神色不安,搓着手说,子长,不能这么写,不能这么写,你改一改,改一改好不好?有许多事儿,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就写活了,写史也要有方法呀。你写皇上喜欢神仙,是因为他太劳累了,想不这么累;你写皇上大兴土木,是因为各国来朝,大汉要树泱泱大国的形象;你写征战匈奴,是大汉从此成为强国;你写皇上用桑弘羊、张汤,使天下少了许多奸狡之徒,这么一写,不就行了?
  司马迁看着公孙弘,学《公羊春秋》的人怎么是一个软骨头,他很失望,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写?
  公孙弘说得很快,也很有道理:文字是干什么用的?是侍候帝王的。古人说仓颉造字时,鬼神皆哭。问鬼神哭什么?鬼神说,人会写字了,从此就不服鬼神管了。可又有谁明白,你写的字不服鬼神管了,可还有人间帝王管你。史官是干什么的?是奴才,奴才能随便写主子吗?你随便写皇上,想不想要你的《太史公记》了?你把高祖写成了无赖,又把武帝写成了傻瓜,皇上一定会杀了你。
  司马迁有文人的脾气,总是心存侥幸,不舍得自己的文字,文字就是骨气。只要祸事没来,想着盼着或许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旦大祸来临,又总是犹豫徘徊,远没有武人那样宁死不屈。司马迁横下一条心,说,我不改。不就是死吗?他心里隐约感到,从父亲在洛阳病重那时起,他跟刘彻都一样在等待着这一篇《武帝本纪》。他等来了一场场祸事,刘彻等来了日渐衰老。司马迁早就死过几回了,刘彻不让他死,把他从死亡中拉回来,就为了看这一篇《武帝本纪》。好啊,就给他看吧!
  公孙弘有点儿着急,把武帝写得这么不堪,这本书就难印出来了。他原来想过,亲自去校订《太史公记》,他的名字就会和司马迁排在一起,也会传诵万代。可这一下子完了,一篇《武帝本纪》就是一把杀人刀,既杀了司马迁,也杀了他,杀没了他的盼头。公孙弘很生气,说:你写了一生,再加上你的父亲,你的祖先,多少年的心血,都因你这一篇文章给葬送了,不觉得可惜吗?
  司马迁早就深思熟虑,他说:后人看《太史公记》,先看这篇《武帝本纪》。我要是只会讨好,《太史公记》又有什么用呢?
  公孙弘说,我这么劝你,你也不听,你把这一篇交上去,有一个刘屈氂推波助澜,皇上一定会杀了你全家的。
  这天夜里,司马迁叫女儿、杨恽、朱乙进自己屋内。司马迁桌上放着三卷竹简,这是他亲手抄好的《武帝本纪》。他用老妻编织的五彩丝绳,把竹简重新编了一下,竹简紧凑,结实,翻卷自如。他说,我写完了,最想听听是你们的。司马迁头一次念自己的《太史公记》,而且是念整整一篇,三个人听着,听得血脉贲张。
  朱乙流泪了,说,好,好文章。
  女儿说,有这一篇文字,我司马氏就有了千古贤名。
  杨恽说,外公,给我一本,我去收藏起来。
  不想对他们讲,但必须讲。司马迁说,《武帝本纪》一出来,我就只能一死了。我这一辈子,早就该死,可这回会连累你们,我要你们都离开我,马上离开长安吧,找个地方避祸。他又对朱乙说,朱乙,我还求你一件事。
  朱乙流泪,他这会儿觉得,司马迁就是韩信,就是朱家,就是郭解,他不畏生死,不畏强暴,皇帝就是割去了他的卵蛋,又有什么了不起?朱乙跪下,哭着说,主人,给我一卷《武帝本纪》,我走,我死了也会保住它,主人不必求我。
  司马迁很悲壮,他说,我不是求你这个,我只求你一件事儿,你弄那个玉石小瓶给我。这回两个小孔里都装上毒药,别给我弄麻药了,就是一死又算什么呢?你带着《武帝本纪》走吧。
  朱乙走了,司马迁对女儿和杨恽说,他们可能会和自己一样,为《太史公记》这本书送了性命。
  女儿笑了笑,没说话,她虽是嫁给了杨敞,但还是非常骄傲,骨子里有司马氏的狂傲。
  杨恽说,只要他杀不了我,我就要把外公的《太史公记》印出来。几十年后杨恽成为一个衰弱的老人,当他抱着印出的《太史公记》时,竟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司马迁要他们走。女儿说要陪着他。司马迁说,不必了,有这些竹简就足够了。
  女儿回到了家,对杨敞说要离开长安。杨敞不愿意,在长安过得好好的,干吗要离开呢?杨忠也不愿意。杨敞说,把那篇《武帝本纪》拿来给我看看。杨恽说,还没写完呢。杨敞冷笑,别跟我说假话,我一看你俩要走,就知道《武帝本纪》写完了,拿来我看。女儿对杨恽摇头。
  杨敞急了,你爹写一部书,弄得我们几乎家破人亡,还想干什么?总不能皇上砍去了我脑袋,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吧?拿来我看。杨恽只好把这本《武帝本纪》给了他。杨敞看了一遍,手都吓哆嗦了,他对司马迁的女儿说,你爹疯了,你爹是个疯子,他以为他是谁,他想干什么?大汉天下是他自己家的?皇上是他亲儿子?他敢这么写,真是疯了!
  杨恽想要回《武帝本纪》,杨敞笑,温言款语,你让我再看看,我想过了,你外公在皇上身边站着,站了这么久,也许他是对的,他猜中了皇上的心思,皇上不会把他怎么样,我是有点多余吧。我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这天晚上,等司马迁女儿、杨恽、杨忠都睡着了,杨敞就冲出来,驾上车去找刘屈氂。
  在相府外,杨敞很费了一番周折。
  门房骂他是疯子,夜半敢敲相府的大门。杨敞央求他,说“蛊人之祸”你知道吧?“太子之乱”知道吧?“淮南王造反”知道吧?还有更厉害的事儿,你要不去喊醒丞相,出了大事,你想不想让丞相活活打死?
  门房就连连点头。杨敞说,你去喊丞相可能会挨骂,可过后丞相不会怪你。你要不去,我明天就说是你误了大事儿,丞相会不会把你活活打死?说着这话,杨敞还送给门房一些钱,门房就乐了,替他去通报。杨敞说,你就说司马大人女婿杨敞求见,有重要事儿要禀报丞相。
  刘屈氂只能起来,来听杨敞说什么。
  杨敞很有把握,他要向刘屈氂禀报,要告发司马迁。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没什么,不就是为了救杨家人吗?司马迁写《太史公记》跟我们有什么干系?杨家是名门,不能跟着司马迁一起死。
  刘屈氂问,你夜半三更的找我,说什么呢?
  杨敞说,《武帝本纪》写出来了。
  刘屈氂很生气,写出来就写出来了,干我什么事儿?
  杨敞说,真的写出来了,看《武帝本纪》就知道,司马迁真是有胆子,他竟敢那么写皇上,他要不要命了?他是大逆不道啊!
  刘屈氂说,拿来我看。
  刘屈氂看竹简,杨敞只是静静等着,刘屈氂没有表情,只是看。他心想,皇上等了许久,要看这个,司马迁写完了,皇上看了,会怎么样?一定要杀了司马迁,把他全家下狱!杨敞来意,他也就明白了。他笑一笑,问:你可是司马迁的女婿啊,你这么做,不是把你的岳父给出卖了?杨敞说,他出卖了我们!写史就写史,可他是怎么写的?皇上有他写的那么差吗?他是诬蔑皇上!皇上看了这个,要诛灭九族的,我们杨家还有什么希望?他不想着我,我干吗要想着他?
  刘屈氂说,你要怎么做?敢去皇宫告司马迁吗?
  杨敞说,我不敢告,我只求丞相,救我一家,要是真出事儿了,别拿我杨家下狱,是我首告司马迁的,好不好?
  刘屈氂说,好啊,好啊,我就把这个交与皇上,看皇上怎么发落吧?
  杨恽问父亲,我的那篇《武帝本纪》哪去了?
  杨敞说,我没拿你的《武帝本纪》。
  杨恽大惊,你把我的文章拿到哪里去了?说着就有了哭声。
  杨敞说,跟你说实话,我把它拿给丞相了。
  杨恽流泪,你出卖人,出卖外公,出卖我!
  司马迁女儿出来了,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她扯住大哭不止的杨恽,要杨恽别哭了。把杨恽扯到屋里劝他,告诉他,你听我说,《武帝本纪》没了,就没了,别说出去。杨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司马迁女儿说,司马氏一家为了写史;可以粉身碎骨,可杨家不能。你父亲性格懦弱,你就别逼他了。杨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司马迁女儿说,我们走吧,离开长安。
  她收拾衣服,杨敞进来了,看他们收拾,问:你们要到哪儿去?我可不想离开长安。司马迁女儿说,父亲会死的,司马氏家人都会一死。你背叛我父亲,是想保住你杨家人,我也不想说什么,只是觉得你有些可怜。
  杨敞不再争辩了,跟着家人上了车,离开长安。
  刘屈氂拿着司马迁的《武帝本纪》,准备呈给刘彻看。但要进宫时,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把他拿给公孙弘看,看公孙弘怎么说?
  公孙弘慢慢地看,问:丞相想怎么办?公孙弘凝视着司马迁妻子编织的五彩丝线,心中有点儿遗憾。刘屈氂把《武帝本纪》一递上去,司马迁必然获罪。
  刘屈氂沉吟好久,没有说话。夜里,当杨敞离开丞相府时,刘屈氂看着《武帝本纪》,久久不能入睡,觉得人心险恶,实在是太险恶了。杨敞能亲手把《武帝本纪》送来,就是想置司马迁于死地。只要把《武帝本纪》递上去,司马迁就只能一死。刘屈氂犹豫了。好几次他都想治死司马迁,但这一次他不想那么做。想起了许多天前,在朝上见到刘弗陵,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叫刘弗陵太子。刘弗陵凶狠地瞅了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