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4 字数:4879
勿思说,司马大人替皇上来看你,有什么事儿你就说,讲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张骞似乎很愿意听勿思的训诫,也认为勿思说得很有道理,他点头:是啊,是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又说皇上对他恩重如山,当年就一次次派兵去征匈奴。征匈奴的兵将,怀里都揣着一张小小的帛图,上面画着他的画像,要是见到他,就一定带他回大汉,皇上日夜盼他回大汉。
这会儿,他梦里总是梦见匈奴,在那片大草原上,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在风雪中牧羊,他是苏武。苏武放着一群公羊,且鞮侯单于说,公羊要是能产奶,就放苏武回大汉。我好几天晚上都梦见,公羊变成了母羊,变成了既是公羊又是母羊,有着公羊的器官,又有着母羊的乳房,它自己就能生殖,乳房就胀奶,可以挤奶。我看到苏武笑了,大笑,他的头发很长,像是卷曲的羊毛。他一定能回来,他一定能回来的。
勿思说,他天天就这样子,一会儿想着苏武,一会儿念叨着苏武,好像他不是张骞,是一个苏武。他这是个毛病,越想心事越重,越想越放不下心来,身子就垮了,弄成这样了。
张骞说,我在帐篷里睡的时候,总能听见山在叫唤,山会说话。其实匈奴很少有山,躺在帐篷里总觉得不是躺在草原上,是躺在山上。
勿思说他病得不轻,每天晚上都要问勿思一遍,听见山在说话吗?听见风在叫吗?勿思听不见。
张骞说,风在叫,据说北海有山,苏武就在那里。
勿思说,苏武跟他有什么关系?总说苏武,心给掏没了,皇上派郎中来看他,想要他留一个孩子。你看他,能生出孩子吗?
司马迁还从来没见过像勿思这样的女人,勿思能说得清世上的一切事儿,能把世事道理讲得透彻,她告诉张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家里的人渐渐地都听勿思的,好像勿思是大行令,而张骞只是她的女人。两个匈奴女人听勿思的话,不再劳作了。除了脸颊有点儿突出,脸上也有了长安人的苍白,不那么血色十足了。可能勿思也不许她们在院子里烧烤牛羊吧?
勿思说,你看,皇上送你剑,告诉你,能生下一个儿子,他马上就是万户侯了。可惜你没这个本事,生不出个儿子来,是不是匈奴人吸干了你的血,像是喝尽了皮囊里的水,把你这皮囊扔回大汉了?
司马迁说,你能不能不说话?他讨厌勿思,一个女人喋喋不休,令人反感。司马迁似乎看到张骞的嘴角有一丝微笑,也许只是他的猜测,张骞没笑。
勿思说,请你禀报皇上,他不行了。要是皇上能封他的孩子做王侯,就好了。他这会儿没让我生下一个儿子,可他原来有儿子。
勿思扯过来一个男孩,这是一个匈奴女人生的。勿思说,我要他做我的儿子,我亲自教他。过来,给司马大人行礼,给司马大人背一背你读过的诗。
这男孩很有礼节,对司马迁很恭敬,他念诵着屈原的《离骚》,背得很熟,但肯定不大明白,一个疯疯癫癫的楚国人,干吗要写这么多疯话?
勿思很自豪,说,这是他的儿子,我要请皇上封他。知道我怎么教他吗?我白天晚上不让他睡,他要读不下书来,连饭都吃不上,这样他就背下了《离骚》。
勿思大声吟诵: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勿思很得意,两个匈奴女人大眼瞪小眼,显然不大懂大汉辞赋这东西。她们自小就知道草原,知道骏马,不会拿笔写字,不知道辞赋可以唱,可以吟诵。勿思命人拿来琴,抚琴而唱,还是唱这两句《离骚》。她对那个男孩子讲,你要读书,读会了就可以做官,可以做万户侯。以后不用打匈奴了,你不必学武,学武没大用了,读书才可以做官,懂了吗?
男孩点头,连那两个匈奴女人也点头。
司马迁看张骞,张骞闭紧了眼睛,不看勿思。勿思教训孩子时,张骞就苦笑。他在草原上,在羊毛里同两个匈奴女人滚,可没想过要她们学什么辞赋。
刘彻听司马迁讲张骞,他大笑,听说勿思在教那个男孩子背诵《离骚》。刘彻大乐,你说,他能懂《离骚》吗?刘彻就给司马迁讲一段故事:李广利从大宛弄来了汗血宝马,这些马会听音乐,侧耳凝听,听到得意处,就直点头。后来就命李延年为它们奏琴,演奏到漫漫草原一片碧绿,苍苍天色与草地相连,极目远眺,无尽无穷;汗血宝马就扬头而嘶,十分兴奋。奏到冬日冰雪寒风凛冽,汗血宝马就缩头偎颈,挤在一起,烦躁不安。有时弹奏一曲欢快的曲子,汗血宝马就扬起马蹄,随着乐音踢踏,每一动作全都应和拍节。刘彻笑着说,你说,张骞那生在大草原上的儿子,是汗血宝马吗?他能听得懂乐音吗?他能知道什么是辞赋吗?
司马迁不吭声,过一会儿才说,张骞不行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刘彻大怒,吼他:你为什么不早说?
司马迁说:我说过了。
刘彻说:你没说。
司马迁不敢再说什么了。
刘彻瞅他:你怎么就不会说几句好话呢?你怎么就不能让我高兴呢?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其实什么都不是。你比得上刘屈氂吗?你看不上他,我也看不上他,可他能办许多事儿,朝中百官都跟着他走。你比得上公孙弘吗?他总是那么沉稳,不多说话。你比得上东方朔吗?只要我不开心,他就不开心,一定要逗我开心。像你这种人,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真该死。
司马迁一动不动,站在皇上身边,只有他和吴福挨骂最多,最难做事儿。
刘彻说,你一回来,就得告诉我张骞病得怎么样,我要去看他,我一定去看他。你说,我什么时候去看他好?
司马迁说,皇上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这天晚上,刘彻跟司马迁去看张骞,他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司马迁也不愿说话。
车在石条路上轧轧响。长安城里的人真忘了窦婴,忘了灌夫,忘了郭解,他们也会忘了张骞,忘了司马迁,最后也会忘了刘彻。
车向张骞家驶去,司马迁不想张骞,只想着苏武。他要写张骞,也要写苏武。在他过去的书中写过张骞。张骞不能独立成传,苏武也是,他们不像卫青,不像李广,也不像刘屈氂,在司马迁的书中,不是重要人物。
刘彻进了张骞家,府里的人在忙碌。张骞已经不行了,家人在准备后事。他想到刚从西域回来的张骞,穿着一身破衣服,走进长安城的张骞,人们呼喊着:汉使回来了,快去看哪,还带回两个匈奴女人。有人喊,匈奴人种。那是说,张骞在匈奴还生下了孩子。张骞坐在他身边,拿出一张汗臭的羊皮,指着上面的国家,大宛、身毒、匈奴……一个个异域国家就展现在刘彻眼前,他好羡慕张骞,能走那么多国家。张骞讲起西域来,讲风土人情,讲地方特产,讲国家富饶,讲大汉跟那些国家的关系。张骞怎么能倒下呢?他应该站起来,再生一个儿子,他是博望侯,是大行令。
看到刘彻来了,也不觉得惊奇,刘彻已经好几次夜晚来到张骞府中。勿思轻声说,请皇上去看看他吧?
刘彻站在床前,张骞气若游丝,双目失神,眼前空旷,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勿思俯在他的耳旁边说,皇上来看你了。好像生命又回到了张骞的体内,他轻声说,扶我起来。勿思扶他起来,就坐在他身后,双手抱住他的腰,张骞的头倚在她斜如酒旗的肩上。张骞想说话,想对刘彻最后说上几句,但说不出来,只是嗫嚅着,很吃力地要说。
勿思说,你是不是说墙上那柄剑?
张骞眨眼,点头,就把剑拿过来。张骞眨几下眼。勿思说,你是不是说,这剑请皇上收回去?张骞就又眨眼,点头。
刘彻觉得,勿思的话未必是张骞所思所想,只是惊讶张骞在生命垂危之时,还是那么听勿思的。
两个匈奴女人也跪在床前,她们梳着大汉侍妾的发髻,也很难再找出匈奴人的本色了。
勿思说:他说了,本来想听皇上的,好好生一个儿子,可他做不到了。在西域十几年,身子熬坏了,耗尽了心血。
张骞想说什么。
勿思说得很温柔:你别说话了,我替你说。
勿思就替张骞说话,说了许多事儿,都是挂牵大汉朝,挂牵皇上的。
张骞就直眨眼,表示勿思说得对。
刘彻坐了一会儿,很伤感,心隐隐作痛。张骞要死了,他想恸哭,张开嘴,干张了两下,哭不出来。想跟人说,告诉人张骞要死了,可是跟谁说呢?告诉谁呢?告诉谁都不合适。
勿思跟出来了,请刘彻坐在堂上,率领全家人跪拜。
刘彻说,有什么事儿,你说?
勿思说,皇上啊,他是一心要替皇上生一个儿子,生一个能忠于大汉的人,可惜没做到。皇上的心意,他是愧领了,我就在这些孩子里,找了一个伶俐点儿的,教他学礼仪,学本事。皇上能不能在张骞活着的时候,封他做万户侯呢?这样,张骞就可以放心去了,他的儿子总算有一个出息的。
两个匈奴女人叩头,流泪。
刘彻睁大眼睛,鼻子有点儿发紧,说:哪个,哪一个?叫过来,叫过来。
就过来了一个孩子,是几个男孩中最小的,这是张骞回长安后和两个匈奴女人在羊毛上滚,勿思还没进府前的成果吧?想到了司马迁说的,这孩子正在读《楚辞》,就笑,问:你能背下来《离骚》吗?孩子说,能。好啊,背一遍我听听。孩子就大声背,开头这两句很顺畅,但突然记不起第三句了,就一个劲地念叨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刘彻问: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
孩子大声说:这两句是说,我家身份高贵。
刘彻乐了,说:好啊,我就封你为长寿侯,食邑万户。中书令,你给他补一个诰帖,明天就发下去。
第三十五章
宫中几个方士很忙,为刘彻配制长生不老仙药。一个方士叫做游水发根,他告诉刘彻,巫神能够治病,刘彻就让他把巫神请来,请到宫中。
游水发根很有本事,宫殿内无人,偏能听见许多神仙走来走去,能听见神仙谈笑,可就是看不见人。
刘彻急坏了,看不见人,怎么跟他们恳求长生不老仙药?
游水发根说,皇上不能着急,这种事儿急不得,要靠缘分。刘彻大怒,什么急不得?你不急我急,弄不成神仙,我就斩了你!游水发根就在帷帐外跟神仙对话,神仙要刘彻别急,说他有仙缘,早晚会成仙。刘彻就请求神仙现身出来,见上一面,神仙不愿意,刘彻就始终见不到神仙。吴福对司马迁悄声说,司马大人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司马迁点头。
吴福笑说,这是东方朔大人告诉我的,他还弄了一回,说有人会用肚子说话,叫做腹语。
司马迁说,有一个词叫做“腹诽”,现在的人都把这意思说成是心里头猜忌别人,实际不是。古人都会这个法子,一旦要说人的坏话,不好意思直说,就用这种腹语说话。
刘彻要方士们一定炼出长生不老药,栾大就带领方士们日夜炼制。刘彻问司马迁,你写好了《武帝本纪》没有?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司马迁说,正在写。
刘彻说,好啊,写出来给我看,我想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子?
司马迁不敢说,他想说你是个什么样子,就会写成什么样子,但他没敢说。
张骞死了,勿思带着那个长寿侯来求见刘彻。
刘彻让勿思来见,勿思带着孩子,一身素孝,她没哭,一滴泪水都没有。她对刘彻说,张骞死了,他对不起皇上,他的儿子能替皇上做事儿了,我要他什么都别学张骞,只学他忠于皇上。
勿思穿着粗麻孝衣,竟有一种出奇的凄伤美。刘彻想要跟她说几句话,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吗?或许她还会就皇宫里的事儿,对刘彻说点儿什么,他有一种冲动,要与勿思好好地说一说。但他忍受住了,他能做一个大汉的好皇帝,也能够做好一个人。依照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克制自己的兽欲。有时他觉得,他应该无所不能,有时又觉得很多条律限制了他,让他什么也做不了。成了神仙就好了,神仙就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不生不死。他还有一点儿在乎,在乎司马迁。他怎么写自己呢?没想到司马迁肯答应他,能让他见到《武帝本纪》。这么轻松就答应了他,这让他有点儿意外。他忍不住问司马迁,你要写刘陵吗?
司马迁说,我不写刘陵。
他再问,你要写勿思吗?
司马迁回答,我不写勿思。
刘彻点头,不写刘陵,不写勿思,这让他若有所失,又觉得有点儿轻松。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