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4      字数:4842
  司马迁沉思,他不怕死,心中还是空落落的,他必死无疑。皇上能杀窦婴,能杀灌夫,也能杀他,有没有任安他都死定了。他还有几篇文章没有写完,写完这些文章死不死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日以继夜地做事,不要女儿、杨恽、朱乙跟着干。他把写完的文章都用老妻编成的五彩丝线编一遍,换掉原来的丝绳。他看着床边的竹简,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抚摸着竹简,像抚摸着自己的女人。不能不想到田汀庑┲窦蚨际茄∮蒙虾玫闹窳希菟狄枚晟拿瘢厝〉谖甯鲋窠谝陨稀⒌诎烁鲋窠谝韵拢窠谑莩ぃ皇辉铮裎葡改濉U嫦朐傥室晃侍锿‘,在老妻死去的吊唁上他那么恨司马迁,为什么又送来这么多漂亮的竹简呢?世上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连田汀男亩疾虏煌福慊鼓芟朊靼渍馐郎系氖裁慈耍?br />
  司马迁看到了刘屈氂的奏折,他要处死任安,诛灭任安一家人。司马迁心还是咚咚跳,真想把奏折扔到一边去,但他动了心思。每日午后刘彻小睡,醒来时脑袋就不大灵光,看奏折时常要司马迁来念,或是随口说上几句,要司马迁批上他的旨意。司马迁就趁这时把刘屈氂的这份折子放在桌案上,他盼望皇上会问他一句,那时他一定为任安说话。
  刘彻看奏折,很恼怒,大吼一声:为什么还讲太子?还讲蛊人之祸?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杀!把他族灭!刘彻把奏折扔在地上:写上任安一家连同九族,全都诛灭!
  司马迁绝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愣了,不动。
  刘彻吼他:写啊!
  世事多舛,真想不到司马迁要亲手写下“诛灭任安”这一道奏折。忽地感到任安在看着他,任安的家人也在看他,上百人盯着他。在他写下这圣旨后,人就给押到城南去,全都砍头了。他要对皇上说,他是任安的挚友,无论如何,这一道诏令也不能由他来写。他瞪着眼看着皇上。
  刘彻吼他:看什么?太子死了,皇后死了,不得有人跟着死吗?只死一个任安,一个北军使者?笑话!朝中大臣也该死一半。
  司马迁没想到,刘彻的思维这么简单。太子死了,皇后死了,就应该有许多人跟着死。他想说,任安不该死,可又有谁该死呢?该死的是刘屈氂,可刘屈氂死不了。
  刘彻喊:写啊!别告诉我,你不能写这诏?你是中书令,我不让你去杀任安,就是顾了你的面子。你不写,就自己去死,让你一家去死。
  帝王的愤怒是无理的,司马迁看到了任安的结局,心里叹息。不管任安多聪明,多会做事儿,北军使者这个职位就决定他只能一死,还有什么话好讲?他拿过刘屈氂的奏折,心里想的是细节:要是自己不在就好了,要是上午就把这奏折放在皇上桌案上就好了,想了许多,都是推诿。他不敢想自己抗死而辩,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司马迁就写下了批复。他的文才到哪里去了?他的得意也没了,只是写上了几个字“诛灭九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宫门的,他的马给茂陵人砸死,车给茂陵人拆了,他是二千石的官,不大也不小,再买一辆马车也很容易。但刘屈氂送了他一辆马车,还有两匹马。刘屈氂说,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没有好马好车,怎么行啊?他驾着车回茂陵,觉得大道不平,从长安出来,心跟人跟车一起向下沉,再也浮升不起来。任安哪,任安,一个极有文采的文不加点的任安,无一字可易的任安,就这么死了吗?他回到家,头一次没有去抚摸那些竹简,躺在床榻上就睡着了。
  他被人惊醒了,床榻前有人流泪。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任安的小侍妾。
  女人流泪,说,中书令大人,听说皇上已经下诏了,要廷尉秋后诛灭九族?任大人的命要没了,他让我来求你,这是他让我拿给你的。小侍妾颤抖着手,放在桌上一只破旧的觯,还有一张血写的帛书,帛书上只有四个字“子长救我”。
  司马迁一看这觯,泪水就流出来了。他跟任安饮酒,任安醉了,拔剑劈了这觯,说:子长,不能饮啦,再饮就醉了,不用它了。可临走时,任安把这觯拿走了,说,跟你喝酒最乐,不能不携一物留下做个纪念。任安哪,精明智慧的人。
  小侍妾说,大人,救救任大人吧?小侍妾跪下,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大人救救任大人吧?你给他回个信儿,他日夜盼着你。
  司马迁说,好,好。
  他正要说话,小侍妾说,求了那么多人,都说没用。刘丞相也说,只能求大人帮忙。
  司马迁愣住了,刘屈氂总是盯着他,真是不死不休啊!他说,你上外面等我,我给你家大人回一封信。
  小侍妾喜极而泣,说,大人肯救我家大人了,好,好。
  清晨的阳光照在竹简上,竹简把阳光弄得支离破碎,照在床榻上,床榻也凌乱不堪。
  司马迁听过外孙杨恽脱口而出的话,说他这屋里有一种怪味。女儿打了杨恽一下,说是竹简味儿。司马迁苦笑了笑,他知道是他身体上的体味儿。过去他一站在吴福身边,就能闻到吴福身上的怪味儿,可现在闻不到了。他跟吴福一样,浑身都有怪味儿。他特意用了一点儿香料,但那香气与体气相混,就成了另一种怪味儿。刘彻可能也怕这种怪味儿,跟他说话时就注意,总站在上风。像他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不死不活的人,给任安写些什么呢?
  司马迁就坐下,给任安写一篇文字,要告诉任安,他无话可说。但他这文字又不是给任安写的,是给刘屈氂写的,给刘彻写的。眼前站立的是皇上,是刘屈氂,在他们身后才站立着任安。他有话要说,这些话是对刘屈氂说的,对皇上说的,然后才对任安说。
  他写下四个字“少卿足下”。什么是知己?他就讲了一段什么叫“知己”,他要向任安讲,他没什么办法,他要洋洋洒洒写他自己。虽然他站在皇上身边,可他只是一个传话儿的人,跟那些当差的、扫地的宦竖没什么不同。他又讲到李陵,倏地明白了,李陵是他心中的块垒,李陵的不得重用,跟他是一样的命运。他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可是皇上只要他传传话儿,写几个字,他做不了什么大事。他又谈到蛊人,从文王谈到孔子,从屈原谈到左丘明,历史上的人物一个个从眼前过。他要跟那些人比肩,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只为了写这本《太史公记》。他要告诉所有世人,为了这一部《太史公记》,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很快就写完了这些文字,要外孙杨恽来抄一遍。他说,抄完了,把这个给她拿走,要她送给任安。
  司马迁觉得自己说明了为什么怕死,他死不起,也不敢死。刘彻等待着他,等着他犯大过错;刘屈氂猜忌他,想让他家破人亡,他怎么能替任安说话呢?
  司马迁奉刘彻之命,去看太子刘弗陵,弗陵正跟着公孙弘读书。司马迁觉得,刘弗陵比太子戾聪明,公孙弘也比刘屈氂正直,或许大汉的未来会有些希望。
  见司马迁来了,刘弗陵笑,说,我听公孙师傅讲了一篇你的《淮阴侯列传》,写得好。
  司马迁笑笑,没出声。他骨子里仍是那么傲岸,表面上不在乎人家对他的赞美或是讥诮。他只在心里对自己说,写成了,我写成了,写成了《太史公记》。一切都无所谓,生也好,死也罢,算什么呢?
  刘弗陵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几句。他当场大声吟诵,吟诵起那二十几个字来,当他诵完“敌国破,谋臣亡”时,就击节而叹,说:好,写得好。有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字?
  司马迁突地心生希望,要是刘弗陵做了皇帝,或许他就能好好地印出他的《太史公记》了。他也没有料到,在他死后,刘弗陵做大汉皇帝时,他的《太史公记》还是无法印出。改变了主意的不光是刘弗陵,还有公孙弘。直到太子孙刘询做了大汉皇帝,他的《太史公记》才能印出。
  刘弗陵对司马迁笑,你有这么好的文采,真叫人羡慕,这些文字不像是人写的,像是从人心里流出来的。是你天天心里想的,可又写不出来的,写得真好。
  司马迁很傲,一部《太史公记》足以使他一生不朽,这是他想不到的,但他做到了。他把老妻的彩线都用在了重新编织文章上,有的竹简变厚了,有的还很薄。田汀偷闹窦蛴直∮趾茫词故潜缺鸬奈恼鲁ち奖叮窦蛞裁荒敲春瘛?br />
  他已经要开始写《武帝本纪》了,写完了这一篇,他就做完了所有的事儿。忽地心就空落下来,还有什么可做的呢?一切事儿都做完了。他曾看见刘彻无数次巡幸,无数次封禅,去的时候兴冲冲,回来时筋疲力尽。他明白了,人是用一股气儿支撑着自己,要是没做完事儿,这股气还在;一旦做完了,气儿就泄了。他就像封禅归来的刘彻,已经筋疲力尽了。
  刘彻去见李夫人,想跟李夫人说说弗陵。来到宫门前,就见李夫人迎上来,跪下说,不知道皇上会来,特来迎接皇上。李夫人不像过去了,举止端庄,有大家风范。刘彻扯着她的手说,就想来看看你。两个人坐下,刘彻躺在她的腿上,觉得她的腿不那么丰腴。李夫人个儿小,骨轻。刘彻说,这会儿就要杀人了,杀了任安一家,太子和皇后的事儿就算过去了。
  李夫人很矜持,她突然对刘彻说,其实杀不杀任安,也没那么要紧。我知道你心里悲痛,可任安当时没听太子的话,你要少杀一些人,就好了。
  刘彻愣了,什么时候李夫人改变对他说话的语气了?他注意到李夫人变了,宫装变得郑重起来,发髻梳得很美,像是皇后的装束;她不再那么轻佻地走路了,每走一步都很郑重,一笑也不露出她那可爱的牙齿了。
  李夫人觉得自己不那么有智慧,要是东方朔还在,就好了。那个公孙弘是个老头子,问他话时,只是低着头,连头都不敢抬,是个顶没趣儿的人。她现在想的是,怎么向刘彻请求,要刘彻早一点儿册封她为皇后。母以子贵,这不是有数的事儿吗?她要做皇后,就要改变自己的一切,端庄、贤淑、不苟言笑,那样她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刘彻说,跳个舞吧?
  李夫人笑一笑,就跳舞。舞姿还是那么曼妙,脚步还是那么轻盈。但味道有点儿变了,变成了端庄、凝重,这不像是曼舞,真像是在庙堂祭礼上跳的大雅之舞。
  刘彻挥挥手,说,行了,行了。刘彻不想任安一家,这跟诛灭淮南王一家时,有很大的区别。任安跟他无亲,只是死那么几个人而已,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不安的。他不喜欢李夫人这模样。
  李夫人还没学会察言观色,皇上这会儿正高兴着,何不趁机向皇上请求皇上册封她为皇后呢?她轻声说,皇上,我能不能跟你说一句心里话?
  刘彻说,有什么心里话?我好多年都没跟谁说心里话了。
  李夫人听不出冷淡,她说,皇上已经下诏,命令弗陵做太子,宫中好久也没有皇后,许多事儿都不方便。
  刘彻笑一笑,问她,什么事儿不方便?
  李夫人就说出来了,你看吧?宫中这么多妃子,又有些王子、公主,没个人管怎么行?要是皇上愿意,我就帮你管一管。要他们每天早晨到我宫里,我就安排他们,要妃子们好好侍候皇上。
  李夫人还想多说,刘彻瞪眼看着她,她就依偎过来抚摸刘彻。女人的温柔,让男人感到舒服。她媚笑,弗陵做了太子,我可不可以求皇上封我做皇后啊?
  刘彻说,皇后也不好做。阿娇做过皇后,死了。卫子夫也做过皇后,也自尽了。做皇后有什么好?
  李夫人笑,做皇后能多看见你几回,能让你心里多一点儿惦记。
  刘彻说,好啊,你就等着听我封你吧。
  李夫人很快乐,忘了所有的不快,忘了李广利,也忘了东方朔。
  刘彻听说张骞病重了,派宫中的郎中去为张骞医治。郎中回来说,张骞病得很厉害。刘彻有点儿意外,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命令司马迁去看望张骞。
  司马迁来到张骞府上,张骞躺床上,勿思坐在床边,屋子里有一股草药的味道。张骞目光浑浊,看着司马迁,问,你写完了《太史公记》吗?
  司马迁点头,又摇头。
  张骞说,是啊,一辈子也写不完。我在匈奴时活得有劲头,总觉得能回大汉,天天盼着回大汉。每天晚上看月亮,都觉得没有大汉的月亮圆,跟两个匈奴女人说大汉,跟生下的孩子说大汉,人要是有盼头,活着就有希望。
  司马迁觉得,张骞已病入膏肓,回顾就是衰老,就是走向死亡。
  勿思说,司马大人替皇上来看你,有什么事儿你就说,讲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张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