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4 字数:4867
人们砸着大门,呼吼声响在家人心底。杨敞说,这样不行,不如就去请北军,把他们赶散吧?
司马迁不愿意,他对不起任安家人,怎么能再去喊来北军驱散他们呢?他不想把事情闹大,皇上知道任安家人来闹,一定对任安不利。他也不能走出去,他不会像田汀⒘跚鼩幽茄鍪拢薹ò鸦八档猛褡K圆蛔∪伟玻荒芏圆蛔∪伟病?br />
朱乙说,大人就出去,告诉他们,任安只能一死,家人也可能受到株连,让他们死了心吧?
司马迁绝不愿这样做,他不能去说,死也不愿去说。救不了任安,也绝不做助纣为虐的恶人。
茂陵人愤怒了,砸碎了院门,扑进院内,扔石头把司马迁的马给砸死了。两匹马哀叫着,马头流血,无数块石头砸在马头上,砸死了马。茂陵人把他的车也给拆了,两只车轮挂在墙上,表示这里要么是一个修车的铺子,要么是一个败坏人伦的坏蛋。车轴给劈了,车厢给扣在大门上。
人们过来砸门,女儿急了,说:我去。她就站在众人面前。
茂陵人不着急,等着看她怎么说。
女儿说,任安叔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生死之交。
众人笑话她,生死之交就这个样啊?
女儿说,任安叔入了狱,是陷入“蛊人之祸”和“太子兵乱”两个大案中的,我父亲帮不上忙。
茂陵人就乐,你父亲是个啥?没卵子的玩意儿,怎么肯帮任家?你说他给人家割了卵子,还兴冲冲地做官,哪能帮别人呀?能帮他自己就不错了。人们嘲笑司马迁,连个男人都不是的家伙,怎么能做出仗义执言的事儿?他是一个败类,可惜了,写出那么好的文章,做人差得要命。
女儿觉得她无法面对这些人,人们愤怒了,向她抛石块。朱乙扑出来,大喊,不能伤着她。
杨恽很生气,外公不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吗?为什么不站出去,告诉这些人,他要为任安说话。他为什么不站出去?他怕死吗?杨恽就悄声问司马迁:你怕死吗?
司马迁笑了一笑,我不怕死,写完了《太史公记》,我一定会死。
杨恽说,那你就不写完,总也不写《武帝本纪》,不就行了?
司马迁说,我想好了,一定在皇上死前,让他看到《武帝本纪》。这个想法是刚冒出来的,也许是他心里早就有的,他是那么在意刘彻,就想让刘彻看一看他写出的《武帝本纪》,让他明白司马迁不怕他,不怕死,敢直言。
杨恽又问,外公,你怕门外那些人吗?
司马迁说,怕,我跟他们说不清。司马迁心有忧虑,他怕刘屈氂和公孙弘会趁机陷害他。刘屈氂一直在设法陷害他,这次会不会趁任安之事让他再入囹圄呢?他不敢出声,不敢站出去。他说,我怕,跟那些人说不清楚,我要死了,你就记住,你可以什么都不怕,只有一怕,就是怕《太史公记》印不出来。
朱乙想要对这些人说话,他觉得自己还是能说明白的。他要用感情来感动大家,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司马迁写一部《太史公记》,是彪炳千秋的大业。他说:你们听着,没有谁比司马大人更正直了,你们也知道司马大人写下的文章,那些文章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吗?司马大人的文章比他的生命都重要,我们就别烦他了。
有人笑,听说过有舍了生命也要仗义执言的人,就像郭解那样刚烈的男人,谁会像他司马迁这样,做一个缩头乌龟,不敢做任何事儿?所有的人都大吼:司马迁写别人行,他自己做事就像一条狗。让他出来说一说,他能不能对得起任安?
朱乙大吼: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司马大人这一生做事儿,最是光明磊落,你们怎么能这么诬蔑司马大人?
有人上来扯朱乙,打他,骂他:以为你天天说郭解,肯定也是个男人,谁知道只是一个混蛋,打他!
司马迁走出来了,众人都看他,他们要找的就是司马迁,不是别人。司马迁说: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他突然很冲动,想对众人说田汀墓适拢雕加さ墓适拢刀剿返墓适隆K鼙В蝗幻靼琢艘桓龅览恚砸桓鋈恕⒁患拢赖迷较昃【驮轿薹ㄏ卤剩薹ò涯歉鋈诵吹妹靼住K宰约禾岢隽艘晌剩苄吹贸觥段涞郾炯汀仿穑磕苄吹煤谩段涞郾炯汀仿穑克裁靼琢耍行矶嗍露荒苄矗荒苄戳醭剐尴铝苏庖惶跬ㄍ甑谋手贝蟮溃膊荒苄戳醭棺苁钦驹诠奖咛魍床磺宓拿辍S行矶嗍露荒苄矗O碌囊簿兔皇裁茨苄吹牧恕?br />
任安家人问:司马大人,请问你是不是我家大人最好的朋友?
司马迁说:是。
众人一阵乱喊。任安家人又问:你入狱时,我家大人是不是送了你十万钱,还去找刘屈氂、田汀恍木饶悖?br />
司马迁说:是。
任安家人更生气了,说:我家大人入了狱,请问司马大人,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去找过刘屈氂、公孙弘,救我家大人了吗?
司马迁说:没有。
众人怒骂。任安家人又问:司马大人天天跟皇上在一起,大人向皇上求过情吗?甘愿一死也要救我家大人了吗?
司马迁不语,他看着那个问话人,那个人的样子不大像朱乙,脸相奸猾,不是一个好家人。能对他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不能说。能对他说皇上怎么说吗?也不能说。能对他讲明白,为了韩城边那小村的几个孩子,他不能再说什么了吗?能告诉他们皇上要他闭嘴,任安必死无疑吗?司马迁什么都不能说,他决心忍受痛苦。
人们见他不说话,更是气愤,有人高呼:他只是皇上的狗,一条没卵子的狗!问他做什么?打他!
污物、石头打在司马迁脸上,他躲避不及。女儿大叫:爹爹,躲开!忽地外孙杨恽大叫,冲出来:你们自称是茂陵人,自称正义,就这么欺负我外公吗?他可是一个老人,他是一个病人哪!他扑在司马迁身上,大叫:打人啦,打人啦!
司马迁觉得伤心,要一个孩子护他,真是可怜,他不敢再动,叫喊着,扯开他,扯开他!女儿像是疯了一样扯开外孙,也扯着父亲不放手,她大呼:有本事去找刘屈氂,找公孙弘,找张汤,找我父亲做什么,他也不是廷尉?!
朱乙大呼:害人啦,你们这么做,就是害了司马大人,你们是作恶!没人肯听他的,人狂怒地扑向司马迁,恨不能生生吞噬他。
司马迁觉得可怕,他瞪圆了眼,只瞅着人。人浪卷着他,卷着朱乙,卷着女儿,卷着杨恽。司马迁这会儿觉得他正在通往茂陵的那条大道上,不是在大道的正中,而是沉入了谷底,再也浮不上来了。身体被挤压着,身上是杨恽,他把杨恽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幸亏他仍是那个侧卧的女人姿势。女儿扑在他和杨恽的身上,最上边是朱乙,朱乙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这三个人。司马迁这会儿就感觉到,人是很悲哀的,当身体被挤压,没了直立的机会,就无法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人。也许,他会和几个亲人一起活活地被愤怒的人们踩死,挤死。在昏迷前,他听到了一句叫喊:官员来了,北军来了!
《司马迁》第五卷《司马迁》第三十三章(三)
他苏醒了,感觉到身边有人,是女婿杨敞在叫:父亲,父亲,丞相来了,来看你了。他就看到了刘屈氂,看到了公孙弘,两个人坐在床榻前,很关切地看着他。刘屈氂说,还好,你醒了,不该住在茂陵的,这地方民风凶悍,人都粗野,住这儿很危险呀。我听人说,是任安家人来找你毛病,要害死你,是吗?
司马迁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不是。
刘屈氂很惊讶,不是这还会是什么人啊?司马迁说,有些人觉得我写的《列传》中,写他们写得不对,就找人来,想要害我。
刘屈氂点点头,说,那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得罪谁了呢?你写《酷吏列传》,得罪了张汤吗?
司马迁说,我还没写完《酷吏列传》。
刘屈氂说,你想护着任安?好啊。只不过他可不像你这么想,你好好想想吧。皇上听说茂陵出乱子了,又派了五千北军兵士来茂陵,你要能说出是谁想要害你,就让北军去拿他问罪。
司马迁笑了笑,说,没人想害我。
刘屈氂安慰他,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说。刘屈氂对公孙弘说,你就在这儿照顾他,等明天带他一起上朝去吧?
公孙弘答应了。公孙弘一直没说话,只是很恭敬地听着刘屈氂跟司马迁说话。等到刘屈氂走了,他就站在司马迁的床榻前来回踱步,突然凑过来,拿过司马迁床边那一捆捆的五彩线绳,扯一扯,挣一挣,说:这绳很结实啊!能不能送给我,我要给小孙子放风筝。
司马迁随口说,不行。
公孙弘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行?
司马迁不想说明。公孙弘笑一笑,说,都在一个朝堂上混饭吃,你这样可有点儿不妙,是不是?司马迁心灰意冷,不想逢迎公孙弘。公孙弘坐在床榻边,说,皇上让我来探你的病,我给你带来了良药,你愿不愿意用?司马迁不知道他说的良药是什么,但他摇摇头,这一顿殴打,打没了他的心气,打没了他的骨气,打没了他的信心,但没怎么打伤他的身体。公孙弘就坐在床边,掏出他的“良药”来,一件件儿放下。有一把小刀,一块封蜡板,一小盒炭汁,一把镶着金把手的锥子。公孙弘放下这些东西,司马迁有点儿不明白了,这算什么良药?公孙弘说,这里没有别人,我要是你,就告诉公孙弘,你走吧,我只要做一件事儿,身上就不疼了,心也不难受了,我要用老妻为我编的五色绳,把要全部写完的《太史公记》重新编一遍。
司马迁惊讶地看着,看着公孙弘做。公孙弘说,一定要先编《本纪》。《本纪》呢?当然第一篇要先编《五帝本纪》,然后就是《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对不对?公孙弘一边说,一边拿下《五帝本纪》,工工整整放在桌案上,问司马迁:你要是不起来,这用老妻亲手编织的线重新编好《太史公记》的第一篇,可只能让公孙弘给干了。
司马迁很激动,公孙弘什么都知道,公孙弘跟在刘屈氂身后,他可不像刘屈氂。司马迁颤抖着身子,下了床榻,坐在公孙弘对面,嘴里念叨着:你说,我图什么呢?我图个什么呢?就流泪了,泪如雨下。
公孙弘说,你就图这个,一部《太史公记》,后代人全能记住你,天下从此就有了是非,有了善恶,你不就图这个吗?写完了《太史公记》,你死了,活了,都没什么重要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抄了几份《太史公记》?
司马迁说:三份。刚要说明这三份都是谁抄的,公孙弘打断了他:别告诉我。再抄一份给我,要是有人能印出来,就罢了。没人印出来,我的孙子会印。
司马迁泪眼模糊。公孙弘跟他一样,是跟着董仲舒学今文《公羊春秋》的,他也是一个大儒,得公孙弘这么推重,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公孙弘对他行礼,说,编一套《太史公记》给我,然后你就不怕死了。谁杀了你,那算什么?
司马迁与公孙弘这一晚上彻夜没睡,两个人说着《太史公记》,谈着当朝的这些权臣,说着东方朔、李广、李陵,心很贴近。公孙弘告诉他,大汉的兴旺日子过去了,慢慢会衰落下去。刘屈氂心术不正,他之所以愿意出来,就是要太子刘弗陵不再跟着刘屈氂走。司马迁突然觉得,人生或许还有些希望,东方朔走了,还有公孙弘。他想了好半天,才问一句,我不明白,你这么清醒,皇后为什么会死?
公孙弘说,我当时劝过她,她自己不必死,可她说卫青死了,太子也死了,她活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没有强劝她,因为她死在“太子之乱”中,比后来死在冷宫里更悲壮。
司马迁明白了,公孙弘又是一个东方朔,他也许不是东方朔,是窦婴,是灌夫,是田汀撬韭砬āK芨咝耍跚鼩佣蓝献ㄐ械娜兆硬换岷芫昧恕?br />
第三十四章
公孙弘告诉司马迁,刘屈氂一心要杀掉他,皇上老了,皇上身边的人就很重要。公孙弘握住他的手说,每个人都会死,你看大汉朝从灌夫死后,有多少人死去?满朝文武没几个老臣,可怕呀。刘屈氂一心要杀了你,他不会轻易放手,你不能出头。任安的事儿你什么都做不了,别出声,写好你的《太史公记》。公孙弘手握着老妻编成的五彩丝绳,说,把这些丝绳用尽,写完《太史公记》。你一写完,不光刘屈氂要杀你,皇上也会杀你。
司马迁沉思,他不怕死,心中还是空落落的,他必死无疑。皇上能杀窦婴,能杀灌夫,也能杀他,有没有任安他都死定了。